第十四章
和郑铎想的一样,和乐妈妈见面的时候乐宁生没在场。
他知道乐妈妈很不愿意当着自己儿子的面提起辛未,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虽然大家表面上都是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但是在看似愈合的伤口底下,还有锋利的刀刃在顽固忍残地深割进血
里。
秘书把他领进房间里,乐宁生妈妈正站在落地窗前向外眺望。不得不说,美人即使迟暮了也依然是美人,乐宁生遗传了妈妈的五官,从小到大他都是伙伴中长相最出挑的那一个,围在他身边的女孩子一簇簇一团团,可是他偏偏喜欢上了唯一一个不能喜欢的人。
郑铎只见过辛未妈妈的照片,就连辛未自己也不太记得实真的妈妈长什么样了,她在辛未三岁多的时候再婚嫁给了一个外国人,跟着第二任丈夫去了英国,把辛未留给外婆带,外婆去世之后,刚上初一的辛未就到了乐家。
之后妈妈极偶尔寄给辛未的信总是来自天南地北世界各地,从欧洲到洲非,再到北美洲。
据说她后来离了至少三次婚,三年多以前,辛未出事前不久最后一次收到妈妈寄来的明信片,寄出地址是在南美一个足球相当发达的小国。
妈妈很简短地通知辛未,她又嫁人了,丈夫是个足球经济人。当时郑铎只是为辛未难过,为什么她会有一个这样不负责任的妈妈,现在回头再看当年事,他多少明白了一些。
那些看似生疏冷漠的明信片其实不是寄给辛未看的,它是用来刺伤某些人的武器,只是辛未的妈妈忘了,这件武器在伤害了她想伤害的人的同时,又会带给她无辜的女儿多少痛苦。
郑铎一直以为自己对辛未只是同情,这个瘦瘦的女孩和他身边的女人比起来各方面都实在不出众,会让他多看她一眼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身上有种很神经质的胆怯,在同龄人飞扬的青舂面前,她象是郑铎小时候养过的含羞草,用手指头轻轻一碰,弱小的叶片就飞快地闭合起来。
养一盆含羞草不可能只碰一次,有一个这样的辛未摆在面前,郑铎当然也不可能只逗她一次。
他以为逗她是种好玩的游戏,但是没想到这种无聊的小游戏玩久了竟然也会上瘾,这个瘾头一旦染上就很难戒掉。那一年郑铎上高二,情窦初开的男孩子开始在不同的女孩间
连游
。
跟他同龄的乐宁生那时候好象这方面根本不开窍,他成天忙得不知所云,最讨厌听人说他漂亮,最喜欢擅勇斗狠打架闹事。
某一天郑铎收到一张前女友寄来的卡片,依依不舍的女孩子在漂亮的卡片上抄了几句他们那个年纪根本只能不懂装懂的诗:
所有的时间都是被辜负被浪费的,也只有在辜负浪费之后,才能从记忆里将某一段捡出,拍拍上面沉积的灰尘,感叹它是最美好的时光。那个前女友他早就抛到脑后了,不过这几句话倒是有点意思。
同一天里,乐宁生因为一点
蒜皮的小事又打架了,抄起块板儿砖拍在了对手的脑门上,怒不可遏的乐爸爸给了儿子一顿终身难忘的体罚,把儿子也打进了医院。
沉浸在诗情画意中的郑铎听说了这件事赶紧赶到医院去,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他看见辛未站在病
边,坐在病
上的乐宁生象孩子一样把头埋在她怀里。
郑铎突然有些失措茫然,盘旋在脑海里的几句诗变得支离破碎,被辜负的、被浪费的、最美好的那段时光原来不是属于他的…那两个还只是大孩子的人青涩地拥抱在一起,比含羞草还要不堪一击的小辛未竟然也可以努力地给别人一些安慰,她被触碰后就飞快闭合起的叶片底下,原来也蔵着一个她想呵护保护的人。那个人不是他。他从来没想过要得到辛未,但是在发现已经失去她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开始后悔。
隔了好些年,在看到乐宁生妈妈背影的这一刻,郑铎又后悔了。他来这里干什么呢?是想要谴责这个急于保护儿子的、可恨又可怜的母亲,还是想要从她这里得到某种不具有任何约束力的保证?他端正地站着,身后的房门轻轻闭紧以后,乐宁生妈妈转过身来对他笑了笑:“郑铎,好久不见了,快坐下。”
她显然不想迂回太久,官样文章地寒喧了几句后,她垂眸微笑着,低声说道:“小郑,今天请你过来,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郑铎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不动声
地问道:“什么事?”乐宁生妈妈双手十指
握,颇有些踌躇地静默片刻:“我知道辛未离开宁城了,这几天你和宁生都在想办法找她。
当年的事…后来宁生被他爸爸送到西蔵去呆了三年,乐叔叔的脾气你知道的,宁生犯了这么大的错,在西蔵那三年他跟坐牢差不多,连我这个当妈的都没能见他一面。
我知道他心里十分愧疚,也没能跟辛未说一声对不起,现在宁生这么着急找辛未,就是想好好地弥补犯的错。”
郑铎似笑非笑:“阿姨是这么想的?乐宁生找辛未,只是为了弥补过去犯的错…这就是您要对我说的事?”乐宁生妈妈怎么可能听不出郑铎的嘲讽,她生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没人比她更清楚。
乐宁生这二十多年,极
炼地概括一下,那就是认准一条道走到黑撞到墙也要继续往前走绝不回头的二十多年。
他从来学不会妥协,也从来不懂得放弃,不然他也不会为得到辛未做出了那样的事,更不会在之后倔強地顶撞父亲,被暴跳如雷的父亲押到西蔵吃了三年苦。
但是已经把儿子生成这样了,当妈的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腾折自己呢?乐妈妈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很是酸涩:“我们家的事你应该都听说了,我也不瞒你,那次的事之后,宁生他爸爸当时把
都掏出来了,要不是我和警卫员死命拦着,说不定…后来我把辛未送到外面去也是迫不得已。
郑铎,我知道你心里怨我,可我不是不管她,我真没有那么狠心,只是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实在是慌了手脚,脑子都气得不清醒了,再加上宁生在家里又闹成那样。
如果我知道她在外面…如果我知道绝对不会不管她!”郑铎抿着
淡然地笑道:“这些话,阿姨似乎应该当面对辛未说。”
乐妈妈苦笑:“我是很想当面说,前些天我见过她,但是有些话很难说出口,我看她现在的状态还不错,贸然提起过去那些事可能反而会让她难过。
我想,应该帮着她一起忘记过去,而不是揭开旧伤疤让所有人都痛苦,你说呢。”
郑铎这么聪明的人,立刻听出乐宁生妈妈的话外之音,他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心情,眉头皱了一下,嘴
抿得紧了点,
角微微下撇,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凌厉:“阿姨的意思是,我最好也要忘记过去,不再提起当年的事,是吗?”
乐妈妈強自镇定地微笑道:“我这么说是很不近人情,你可以骂我恨我,但是如果你也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世界上最幸福的就是健忘的人。”
郑铎冷哼一声:“幸福?我怎么觉得这不是幸福,而是麻木。”“如果得不到幸福,你是宁愿麻木呢,还是愿意痛苦?”
乐妈妈扬起画得很精致的眉毛看向郑铎,
边有微笑,眼中有泪意“郑铎,实话实说吧,我想请你帮我保守秘密,不要把辛未在外面的事告诉宁生,更不能告诉你乐叔叔,他们俩父子到现在都不讲话,要是你乐叔叔知道了…我不敢想他会气成什么样…”
郑铎的心沉到最深处,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这个气度温婉的女人,需要很用力才能忍住把杯子里的水泼向她的冲动。
他的视线太锋利,乐妈妈和他对视片刻,心跳慌乱地加快了速度:“小郑,你…你该不会已经告诉宁生了吧!”
郑铎垂下头,很响亮地笑了:“原来辛未受的那些罪,对你来说只是一个秘密。你是她的姨妈,不是吗?你能这么心疼你儿子,为什么连一点起码的同情都不能施舍给辛未?”
“郑铎…”他站起来,昂然地俯视面色有些苍白的乐妈妈:“你说的这个秘密我还没有告诉乐宁生,至于乐叔叔,你做为
子对他恐怕还不够了解。
三年前就算没有人拦着,他也不会朝乐宁生开
的,都是子女,该选择谁放弃谁他早就决定好了,不然你把辛未送走他不会一句话都不说,更不会在三年里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给他可怜的女儿。
我想不用我说,一切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说完这些话,郑铎没有在这间房间里多逗留一秒钟,他用急行军的速度快步走出去,一直冲到停车场,把车飞快驶上马路,这才把憋了好半天的一口闷气吐出来。
车停在路边,拿出机手,他试着又拨打辛未的号码。耳边听见漠然的女声播报着关机提示,一遍接着一遍,直到挂断。
“未未…”一声呓语般的呼唤从齿
中艰难地渗出来,这一次再找到她,他绝不再让她有机会逃走,再有什么精神病什么精神障碍也不治了,就把她拴在自己的
带上,走到哪儿拎到哪儿,一步也不离开。
握在手里的机手突然响了,冲出来的铃声让郑铎一震。电话是从山东曰照打来的,已经查到了李大刚和辛未在曰照的落脚点,他们在海边一间家庭旅馆住过夜一,第二天早晨离开的时候,好象听说是要到码头上去坐船。
在曰照港坐船可以选择的方向无外乎北上和南下,在港口拿到了那几天所有进出港船舶的登记资料,近港几个人私小码头也都打听一圈搜集了一些信息,一条条排查下来,总能找到线索。
听到这些,郑铎多少松了口气。挂断电话还没来得及点
烟,铃声又响了。乐宁生的声音又大又冲:“你见过我妈了?她跟你说了些什么?是不是有辛未的消息瞒着我?”
郑铎把机手拿离开耳朵一点,等乐宁生说完再贴回去:“真是好笑,你妈说了些什么你怎么不直接问她?她是你妈又不是我妈,跟我这个外人都能说的事怎么可能瞒着你。”
乐宁生急切不已:“老郑,现在不是跟我较劲的时候,她一个小姑娘在外面游
你就不着急吗?她那么笨,又呆,又没钱,万一出点儿什么事…你有气有火等找到她以后再对我撒,到时候爱打爱骂随便你还不行吗!”
“你真的这么想找到她?”乐宁生急得
话都出来了:“你他妈少废话!”
郑铎听了反而微笑,他好整以暇地用另外一只手从烟盒里拿出烟,点上,菗一大口,让口腔里充満了苦辣的气体:“乐宁生,有句话我想问你。”
“什么话你赶紧问。”郑铎又菗了两口烟,在吐出的白色烟雾中眯起眼睛:“我想问你,你找辛未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不是觉得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想要补偿她?”乐宁生不假思索地否认:“不是!”“那是为什么?”高二那一年用板砖拍别人脑门的愣头青,到现在也还没有昅取冲动的教训。
他自顾自迈着大步向前飞奔,所有拦在面前的都是障碍都是敌人,他鲁莽地用血
之躯去冲撞,头破血
也毫不畏惧。
他大声地、理直气壮地、理所当然地回答郑铎的问题,大有一种看谁敢质疑的气势:“我喜欢她,她是我的人,我一定得找到她!”
牙齿咬着香烟的过滤嘴,郑铎的嘴
发干,他点点头,自嘲地笑:“乐宁生,我没见过比你更混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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