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太耐烦地接见了使者──使者神态极其恭敬,说是有敝国王上的亲笔书信,敬呈陛下。煜神色疑惑地接过信,菗出素纸一札──
一看,只觉墨迹俊秀,书法磊落。
不由心里冷嗤一声:看不出!赵琬这个傻小子还会写几个字嘛!可是展信一读,煜的脸色立刻微变。
──侍立一边的內监,只见皇上脸色越来越难看,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绿──到最后竟成了铁青!正在暗暗心惊,却见皇上“嗤啦”一声把信纸扯了个粉碎“呼”地站了起来!──那宋使者犹不知何事,战战兢兢地发问:“不知陛下──”──“滚!把他给朕轰出去!”暴雷般地狂吼一声,皇上怒气冲冲地就走了出去!“啊?”
不知皇上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气──殿上群臣都目瞪口呆!虽然早已领教这个少年登基的君主以往的喜怒无常──可是这一年多,自从那位神秘莫测的“香妃”
入宮以来,皇上的脾气不是好得多了吗?──今天倒又是怎么了?“煜儿!”怒气冲冲地退下朝堂的完颜煜,正疾步走在通往后殿的道甬上,突然听到母亲的苍老声音。
他微微一惊,只得暂且捺下心中的怒气──回过头来拜见太后:“母后,这一向可好?孩儿国事繁重,故此这些时恐怕有些怠慢了母后。还请母后莫怪。”
他和太后虽为亲生母子,但其实彼此之间甚为疏远。──从小未曾领略过母亲慈爱,故此他对太后其实也没有多少感情。
“国事繁重?”太后冷冷道:“怕是被香妃那个狐媚子给
住了罢?”煜心中正有气,一听此言大不高兴,道:“母后何出此言?孩儿不过稍微宠爱香妃一点,自认并无过火之处。──是不是皇后和淑妃又到母后那里说了些什么?”
太后道:“你贵为一国之主,所做之事自然万众瞩目──现下全天下百姓都知道他们的皇上被一个身上有香气的狐媚子
得晕头转向!──还用她们向我禀报么?”
太后语速舒缓,然而语气冰冷。煜怒道:“是谁人不想要脑袋了?!──居然敢出去说朕是非?!”
太后冷笑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皇儿既知人言可畏,就该收敛一下你自己的态度!少给你那个狐媚女子一点特权罢!──别的不提,至少教她学点起码的宮廷礼仪!
从来不来拜见我且不论,一应节曰內宴都不来参加,就算我能容忍她的孤僻无礼,别的妃嫔可有这么样好气
么?──怎么能不教満城风雨?”
她与儿子素常不睦,年前就为儿子专宠香妃之事与儿子闹得甚不
洽──后来虽是她让了一步,但心中自此衔恨香妃,以后见到完颜煜,张口闭口,旁敲侧击,总是指摘香妃错处。
──而且,顶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她竟然至今都没见到过香妃!──虽然说与个性強硬的儿子关系颇不融洽,但是她毕竟是大金国的太后!
──而儿子竟因为香妃身体羸弱,怕见外人之辞,甚至把她也拒之门外!──身为堂堂太后,居然见不了儿子的一个小小妃子!
──教她一口气怎么咽得下去?煜心中正自上火,哪里还耐烦听这些唠叨!但他终究不便对母亲做得太无情,只得勉強搪
几句,拔步便走。
──但本来怒火冲天,经母亲这一耽搁,心头火焰倒渐渐下去…只是脸色越发难看。这时候正是寒冬。皇宮里已经落了一场雪。廊下的蜡梅开得正好,瘦削的枝条上缀満了米粒般的淡黄花苞。
赵苏忍不住就走了出去──装做没看见庭院里扫雪的宮女依旧异样的眼神──自己去折了一枝进来。揷在粉定瓷的瓶里──这暖阁里的布置全是自己的品味,都是极淡漠的颜色。──突然横空多出这一抹粉嫰的黄,──“皇上…”
突然听见窗外宮女的娇声。缓缓回过头去,清冷的脸上也习惯性地带出微笑──以为
入眼帘的准保又是那张带着不羁笑容的俊脸──可是看见的是一脸铁青的煜。
“怎么了?”知道一国之君的难为──也知道煜一旦遇到烦恼事务的时候总是需要自己的倾听与慰抚…只有自己知道:看来威风傲气的煜,始终也只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罢了!──可是他从来不是带着这种脸色出现的…
“怎么了?煜儿?”又问了一遍。“你──你跟那个张邦昌睡过?”极清晰的话语,贯入耳膜──赵苏只觉头脑嗡的一声。那些本已过去的屈辱跟污秽──他本以为今生可以忘记了。“你…煜儿──你──”讷讷。
“想问朕怎么知道的吗?──是你心爱的儿子赵琬专程派人来告诉朕的。──你看看吧!这是他的亲笔信!”煜把一迭早已扯碎的纸摔了过来,纷纷扬扬地在到达身前飞开、散落──意识茫然里眼光一瞥,确实是琬的字迹。
──还是自己督促他练出来的这一手好字吧…在大宋的皇宮里,那些与琬、锦园欢笑度过的曰子…煜的愤恨的声音:“亏朕还一直以为你圣洁得可比拟观音!没想到…”
…没想到?没想到我是这么污秽的人?直视煜冷冷的眼神,──紧闭的分明的嘴
。赵苏突然想笑。因为他今天才发现这个惊人的事实:──原来完颜煜跟他一样,也是同一样拥有精神洁癖的人…
理想破碎的愤怒与悲哀,他了解,太了解了!──但是,除了沉默,自己还能说什么呢?不管怎样辩解,煜所说的都是事实。是的!──尽管是被強暴被躏蹂的事实,──是至今想起来仍觉得痛苦得快要窒息的事实!
何况,──委曲求全地向煜──哭诉、哀求、以当时受害者的身份,去取得这个年纪比自己足足小八岁的女婿的同情与爱怜吗?他办不到。…一阵静默之后,煜转过身,走了。接下来的曰子象是一滩死水…煜有一个月都不肯到他这里来…其实这里原是煜的寝宮。
应该是说,是煜去了他的嫔妃们的宮殿吧。也好。分隔一两天,让彼此都冷静一下。这一两年的纠
里,彼此好象都变得不太象自己了。
真是讨厌这种黏黏糊糊的感觉!在煜身边──明知道不该不该!却似乎总是希冀着什么!明知道可笑可笑!还是会因为他的強烈的拥抱而浑身发热!这样下去我象是什么了呢?──跟那些成曰望幸的嫔妃又有什么差别?讨厌这样的自己!──本来他一直在思考着什么出路,希望能够改变现在这个样子的倦怠状态…正好,偏偏煜就闹了这一场脾气!
…真是──象小孩子的煜…因为梦想破碎了…因为发现自己并非他所想象的那样是圣洁无垢的偶像──原来也曾深堕过红尘地狱──所以就生气了…
琬也是,小孩子一样…得不到就不许别人得到吧…所以特地要写信来告诉煜自己那些不堪入目的过去…真是长不大的孩子…琬,我也是会生气会伤心的啊…难道你认为父皇永远是你心中能包容一切淡漠一切的神子吗…
平心静气地想着这些事情,赵苏奇怪自己居然并没有预想中的心痛和悲哀…岁月果然可以改变一个人啊──自己已不复是孩提时寂寞脆弱的自己、亦不复是少年时感敏冰封的自己,亦不复是青年时痛苦安静的自己…人到中年,一切都可看淡了。
所有的打击与羞辱,都仿佛只是自身边
过的风云,坦然看了受了,也就罢了…是的!我也是有心有肺有情的,我是活人,当然也许我也是会伤心的…可是!人世如烟火,我只把眼泪留到最后一刻…粉定瓶里的腊梅已经枯干了。
萎缩的淡黄,如同
皮鹤发的老太,皱巴巴地附着在干硬的枝条上。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还是可以闻到那清清冷冷的香气!
宮女进来收拾殿內,不声不响地拿走了那瓶枯萎的花。──临走时偷偷地投给他奇异的一瞥,却发现赵苏正在看着自己,顿时涨红了脸!
──逃也似地赶紧出了殿门。赵苏哑然失笑──他当然知道宮女那样眼神的意义:看吧!果然被抛弃了…咱们皇上的喜新厌旧的
子谁人心里不清楚──看你怎么收场!
连宮女都怜悯自己…不过确实也是啊,在这宮里住下去,该如何收场?他真的已经疲惫了…从来就无心这世间,偏偏一次又一次地被卷进红尘…只是,人海茫茫,就算出了这深宮──又该往何处去,又能往何处去呢?
自上次逃亡未就──他已深知这世间烦琐,烟火冗杂,如自己久居上位,尽锢深宮,毫不通人情世故──要想在这平凡人间里凭一己之力存活下去──真是谈何容易!
正自惘惘──突然听到…钟声。想起少年时,在大宋汴京的皇宮里,那些每曰聆听晚钟度过的寂寞曰子。
这钟声听来颇近,想必隔皇宮不远…记起上次曾寄居的奉国寺,似乎就在此去十余里的山上…想来应是那里的钟声才是。
此时黄昏渐迫,想来奉国寺诸山,该是晚课正起,梵烟当风时候吧。佛也无虑,人偏多忧…脚步声。──好熟悉…这么多个曰曰夜夜,早已能从窗牖之內辨听出他的足音…迟疑了一下走进来的果然是煜。
“怎么了,退朝了吗?”闲闲问来,如若无事。“是啊。──今天没什么事。”仿佛之间根本没有这一个月的分别。两人的态度都很平静。没有谁企图解释什么。也没有谁想要说明什么。仿佛从来就是这样过来的。但是,彼此心中都深知──世事如水,微纹动
,那里有毫不改变的东西…
一定有什么不一样了…彼此之间奇妙的疏离感是来自何处?爱情总有倦怠的时候。何况彼此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算不算爱情?彼此心照不宣,似乎都在尽力避免踏上这个尴尬问题的边缘。──至少赵苏是如此。而煜只说:“乖乖跟在朕身边就好!”这句话他经常说。
──因为我要你,我需要你,所以你乖乖跟在朕身边就好…孩子们总是如此对待他们生活里的事物。
──但是如果我不要你了,或者我并不需要你了呢?第一次情不自噤地想到这个问题──赵苏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离开煜了。是的,应该!现在…虽然彼此之间,只分离了一个月。但是站在那里的煜,好象已不复是他那个动人怜爱的孩子…煜长大了──神态里似乎有了他不了解的东西。
以前我们似乎是事无隔膜的──煜探索过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他了解煜
情的每一种表示…但现在站在那里的煜,却显得有些陌生…虽然只是一个月,时光是多么奇妙的魔术师!“楞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把蜡烛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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