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尽头,是无论如何决绝不掉的。对于那段记忆,我不晓得能不能表达清楚。再一次复查时,医生坚决地把他留在了医院。
在病房的走廊里,郭姨说这是最后阶段了,能做的只是减轻他的痛苦。我隔着玻璃看着病
上的安,突然很想把他带走。带去哪里?我并不知道。
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逃得了世俗,逃不过宿命,这就是不公所在。每次踏进病房,他总是很安静地睡着。
身旁要么是郭姨心疼的凝望,要么是平心怜惜的轻抚。我每天下班后去陪住,即使郁飞总是善意地回拒,我仍是不做任何妥协。
郭姨对我的坚决不再推辞,甚至连平心都反过来劝我不要着急。我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不是有同事说的那么糟,我只知道我妈在医院见到我时哭了。
安和我聊天的时间越来越少,与之对比骤增的却是他的昏
。白天如果他醒了,特别想我,会给我挂个电话。
然后是我在办公室庒低声音的呢喃。每次放下电话,又会更想见他。明明是每天都能见到,却还是会疯了似的想念。
连我自己都认为不可思议。晚上的病房里,如果安没醒着,就只有各种仪器的声音。在那时,寂静便会温柔地庒碎我的思想,使它支离破碎成从前的点点滴滴。
他的笑,他的泪,他的让我头疼的固执坚持,他的让我难过的心思细腻。第一次荒唐的吻亲,第一次短暂的别离,一切都是如此清晰。但看到他苍白的虚弱时,一切却又恍如隔世。
每每想到这些,便会眼睛发涩,然后努力去看向窗外,而那里,总是一片黑暗,给不了我任何慰藉。几个护士都认识我了,晚上查房时总会特别照顾些。我说是安的哥哥,她们便以为是有血缘的。
我想我们已经可以以假
真了吧。“其实我昏
时是有意识的,有时候能听到你们的说话声,就是醒不过来。”有一次他半夜醒来时对我说。
“那以后你睡着我也和你聊天。”他被握在我手里的手有着和季节一样的温度,这让我很安心。话说起来总是很容易。当他昏
时对我的笑话没有一丝表情,对我的问题没有半点反应时,我清楚地知道,在他模糊意识里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思考。
但我还是经常像自言自语般地讲着很多,讲到我觉得自己可笑,讲到我觉得心理憋屈,但只要他能知道我在他的身边已经足够了。那几天因为他病情实在太不稳定,所以郭姨和我都守在他身边。夜深了,郭姨睡着了,我一个人盯着输
瓶发呆。
“外面的雨很大吗?”他醒过来时问我。“算是今年第一场大雨了。”我给他擦了擦脸。“小时候有一次雨也是很大,你拉着我在雨里跑。”“对,那天风也特别大。”我也回想起那次的大雨,胡同里満是水坑。风把雨伞都吹得翻了过去,根本起不到遮雨的作用,所以我就拉着他一路跑回家。
而作为代价的就是,我们都感冒了。“那时我真觉得要不是你拉着我,说不定我就那么举着伞被吹走了。”他说着
出微笑。“有可能,你太瘦了。”“要是我被吹走了,你会去找我吧?”我心里一阵酸“会的。”
“要是找不到呢?”“一天找不到,两天,两天找不到,三天,总有一天会找到的。”他嘴角一直挂着笑。
“无论你被吹到哪里,我都会去找你的,真的。”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他脸色苍白得吓人“我会等你的,即使很久,我也知道你一定在找我,只是还没找到。”
“安,你知道吗,对于一个迷路的人,最全安的方法就是原地等候,因为最爱他的那个人一定会第一个找到他的。”他握着我的手,隐隐地在用力“我不信这句话,但我信你。”
他的嘴
很干,手也有些凉“找到我之前,你要幸福。”他说话的时候,好象庒着一口气,显得很费劲。
“安,你说的话太多了。”我扶起他,想喂他一点水。水还没有咽下,他便噴了出来,连带着很多胃
之类的东西。
因为没有心理准备,我手忙脚
。郭姨被惊醒了,来不及问什么,赶紧按下了呼叫器。我冲动地想起身去叫人,安却死死地拉着我,好象要说什么。但贴近了,却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也不知道我和郭姨到底是谁的眼泪,噼里啪啦落个不停,全都打在他的手臂上…重症监护病房(ICU)里,安又成了揷満管子的样子。
让我陌生了一段时间,让我恐怖的样子。我盼望着一个星期后他还能恢复从前的生气,哪怕只是已经失明的他,半身麻痹的他,只要依旧能和我说话,对我笑。我真的要求的不多。因为不让陪住,郭姨、我和平心都守在外头,护士几次都劝我们别太难过,可这种感情又是谁能控制得了的?郁飞打来电话问要不要赶过来,平心几乎是哭着说“不用”
两个字的。那一晚安没有醒来,我们三个也都没有合眼。医生说要是他能醒过来,有什么话就尽快说了。听这话时,郭姨在我的搀扶下晃了一下,而我因为不够坚強,差一点瘫坐在椅子上。
那天我没有请假,公司的电话打到家里,老妈赶来医院,还没问怎么回事,就和郭姨一同掉起了眼泪。以后的两天里,她每天跑两趟医院给我们送饭,每次又都动不了几口就倒掉。
在ICU的门外,我等待着,守候着,盼望着能再一次紧紧地拥抱安。第三天,他再次因为噴
呕吐醒来,医生要求马上抢救,同时表示危险非常大。
在ICU通往急诊室的一路上,安的整只右臂都被我们紧握着。他是醒着的,可尽管拿开了氧气罩,还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能感到他的手在用力,可那力度根本无法延缓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
他的眼睛始终睁着,好象是又能看见东西般,向我们传达着什么。那目光虽然没有直
着我,却一直追随着我声音的方向。
就这样,一直,一直,直到他躺着的角度再无法握住我的手,直到护士用力地把我们推拒在门外,直到“正在手术”的字样再次亮起,直到所有的一切浸没于静寂…一小时…郭姨在走动,平心屡屡看表…两小时…平心在走动,郭姨在哭…三小时…郁飞赶来支持着表情木纳的郭姨,平心偷偷在墙角抹泪…而我,一直是盯着急诊室的门最安静的一个…三小时三十七分,四个人猛地站了起来…我说不出医生摘下口罩头摇时别人的心情,我只知道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
眼睁睁地看着郭姨颓然倒地,郁飞向我求助的眼神,却像脚底生了
似的无动于衷。平心哭着追向那架遮着白布的手术车,而我却只能默默地转向墙壁,无力地下滑,下滑…好象我的生命从此只剩下坠落般地不受控制…是的,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若真有最坏的结局,我要和安说些什么,即使只有一句话的功夫。
然而我得承认,在手术台上再没有醒过来是我万万万万想不到的。我从没想过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他,我想我一定是被那些电视剧给骗了,总觉得我们该有一个像样的道别。
我没有追随着平心进到停尸间,而是等在门外听着她和郭姨的泣不成声。虽然几天前他就已经昏
了,但揷満管子的样子让我清楚地知道他活着,能醒过来。
如今,虽然他又恢复成自然的
睡模样,我却更不敢靠近了。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22年来,我们最长的分开只有2个星期,现在却要是永远了,永远,那又是多么难以预知的距离啊!
我不知道
口和胃到底是哪里在翻江倒海地疼痛,只觉得有一股难言的苦涩想噴薄而出。在洗手间里,脑子嗡嗡作响,没呕出半点东西,眼泪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因为天热,平心肿着眼睛说第二天就送去火化,让我陪她去取些服衣。
于是,我便带着恐惧逃也般地离开了那里。踏进那间已经几个星期没住的屋子,眼泪一下子决堤而出,服衣没收拾几件,我和平心便分别冲进了洗手间。
在选好的外套兜里,我放进了那张假结婚证和我给他的唯一的一封情书。平心看着那个印着喜字的小红证,不知是哭是笑,狠狠地给了我肩膀两巴掌,然后搂着我哭了。我则像个孩子似的盯着那件灰色的羊
衫问:“他穿这么多会不会热?”
她満脸的泪水却笑笑地说:“已经立秋了,马上冬天就到了。”…第二天,我没有去见安最后一面,我害怕,怕因为自己的失控让郭姨和平心在亲戚面前难做,我在痛苦的同时必须也要体谅所有爱他的人,这是我的责任。
至于上班,那就更没有可能了。我没有想做什么傻事,只想把自己关在房里,可大名和三儿坚决要呆在我身边。他们是特意请了假来陪我,我怀疑是我妈告诉他们的。我没有精力拒绝他们的好意,只是在他们的注视下一句话没说地在
上躺了一天。
晚上,所有的人都在客厅里努力找些轻松的话题,我一个人走进了那间卧室。骨灰盒就摆在里面的桌子上,样子是郁飞选的,很古朴。我把安的戒指放了进去。
只是听说金属的东西不容易烧化,为了能让它完整地属于他,是我拜托平心摘下来的。重新锁上骨灰盒的时候,我好象听见安在调皮地说:“结婚证在我这里,想离婚,找到我再说。”
那一刻我笑了,然后眼前一片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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