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修罗
修扶着墙,前行了几步后,手一下子撑空了,连跌带爬地摔进了胡同里一间开着门的、废旧的小院里。
地上很冷很硬,摔得修全身骨头都是隐隐作痛,但是地上的冰凉却让修觉得
舒服的。他仰面朝上,任凭挟着雪粒的寒风不断地吹入他的眼睛,他的睫
上很快挂上了一层霜,但他的眼珠却勾直勾地看着天空,眨也不眨,好像在想着些什么。
他的身上只穿着一层单薄的裙子,里面裹着的才是正常的服衣。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完全处于游离状态,根本没察觉到自己的服衣问题,所以他不知道刚才那些人殴打他时,眼神中那満満的鄙夷和看小丑一样的神情到底是源于什么。
望着天空的修,想了许多事情。
自己从小就沉默寡言谨小慎微地生活的样子,母亲跌入井里的情景,第一次被父亲摔断骨头时的剧痛,被父亲
着穿上裙子时的茫然与懵懂,生活在酒气中生不如死的曰子,独自一人背着篾筐去市场上卖的场景,在院子里无聊地玩自己的游戏的样子…
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
放在墙头上意外摔落的瓶子,开启了另一段完全不同的缘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温暖的饺子,温暖的气氛,温暖的怀抱,温暖的呵护,温暖的关怀,完全是来自陌生人的温暖,刘家老人给了修这个从未体验过人间欢乐的孩子一个暂时栖身的乐园。
但是到现在,连这个唯一的乐园也消失了。
人总是奇怪的生物。如果没有体验过那欢乐,或许根本不会产生更多的*,但是一旦体验过,就再也忘不掉了,会求渴更多更美好的温暖。
但修又是无比清楚地知道,都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在那里呆到大半夜,没人知道,那时顶多只有七岁的修在那个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想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事后回忆起来都没有多少印象了。
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
他要回到那个地方去!
这是他现在的目标,也是他唯一的目标。
不能让老人躺在冰凉的地上!他要再见老人最后一面,要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或者…或者…
修还抱着一点儿美好的期待:
或者,老人根本没有死呢?只是摔晕过去了?
然而,修低估了人生命的脆弱
。
他不知道,老人在摔下来的时候,后脑直接磕在了井沿上,而且老人的颅內有一个小肿瘤,连老人自己都不知道。这一下烈猛的击撞直接导致了那个肿瘤的破裂。老人几乎是当即死亡。
所以。即便修回到了那个地方,再度跪在老人身边时,老人也没有半分要醒过来的样子。
不仅如此,老人的身体越来越硬了。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面上和他的服衣上都落上了一层洁白晶莹的雪花,让他看起来越发慈祥温和。
修一见到老人,就又想哭了,他強忍着哭出来的*,艰难地把老人从地上架了起来。
老人的身体并不重,但修的年纪实在是太小,力量也有限。
把老人从从地上搀扶起来,到扶进屋里,用了修近半个小时的时间。
当好不容易进到那已经冷了下来的堂屋时。修终于
疲力竭地和老人僵硬的身体一起,直
地摔在了地上。
再也见不到了…
修闭上眼睛,瘦弱的
腔艰难地上下起伏着,气管都因为无措和慌张挛痉了起来。
再也见不到了…
为什么不带我走呢,不是说好了带我走吗?我要离开那个地方。我要离开那个魔鬼和那个地狱,我答应和爷爷一起生活了,可是为什么你现在躺在地上,再也不说话、不笑了呢?
索
,爷爷你带我一起走吧…
修躺在地上,小小的心里却充満了生无可恋的悲怆感。
但是他总觉得这堂屋中有哪里不大对劲,即使把眼睛闭合起来,他也觉得这屋子里似有一道一闪一闪的光线。
修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疲惫的眼皮撑开,找到了那光线的来源——
堂屋里的电话机上有一道一闪一闪的红光,在这幽暗的室內如同一只含血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散发着妖异的红光。
修勉強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电话机旁。
老人家里的电话是有语音留言功能的,修的脑袋此刻完全是处于发木发僵的状态,居然循着那光芒摸过去,并麻木地按下了收听按钮。
电话中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爸爸,我想了想,您一个人留在那儿不行,太冷了,我还是去接你一块儿来过年吧,明天我们一起再重新过一个大年夜。我大约11点的时候到,您什么东西也不用带,到时候跟我走就好。”
修听到这番留言,才如梦初醒一般,把目光投向了墙上的挂钟,外面透进来的雪光把现在的时间照得一清二楚。
十点三十二分。
修嘴
一哆嗦,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老人的儿子快要回来了?!
自己要怎么
代?怎么向老人深爱着的孩子
代?怎么向那个从未谋面的、但却间接地影响到了老人对待自己的态度的、小时候和自己一样倔強的中年人?
修身体中沉睡的细胞顿时活跃了起来,一些被他深深埋葬在心底的情绪,此刻也全数复活了过来!
在地狱中的痛苦,无望,挣扎,愤怒…
在天堂里的幸福,快乐,安逸,温暖…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消散了,只集中在了“愤怒”之上!
在修体內,极度的悲伤渐渐转化为了极度的愤怒:
要不是因为武诚!
要不是因为那个恶魔!
他毁了自己的生活。毁了自己的一切,到现在还把他唯一能感受到幸福快乐的源头毁掉了!
直到这时候,修才发现,自己和武诚的确是亲生父子!
他们的体內,全都隐蔵着一头暴
的野兽,只要那头野兽被
怒,它就要将
怒它的人尽数撕碎!
而现在,修身体里的野兽,正在渐渐地复活…
他转身出了老人的院门,回到了那座地狱里。
武诚正在
上睡得云里雾里。満身都是肮脏的酒臭味和呕吐物的味道。还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油漆味。
武诚之前本来打算把家里掉了漆的桌子好好漆一漆。但自从染上赌瘾后,他就把原本找好的劣质红油漆丢在了一旁,弄得房间里充満了油漆的臭味。久而久之,修也就习惯了。
修看不见躺在黑色阴影里的那个所谓自己的父亲的样子。却能清楚地知道,他肯定是服衣
子都没脫,整个人像一坨大型垃圾横卧在
上,服衣的前襟上还沾了一片呕吐物的痕迹,枕头上还留下他肮脏的口水渍,油腻腻的头发支楞着,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腥臭味。
修进门时,他发出一阵呜呜噜噜的梦呓声,然后翻个身。继续发出深沉的呼噜声。
修没开灯,蹑手蹑脚走到墙角,那里摆着一排一排武诚喝空的啤酒瓶。
武诚习惯把喝完的啤酒瓶攒起来放在一个房间里,也不愿卖,好像那一大排一大排壮观的酒瓶子就是他的军功章和荣誉证明似的。但因为最近那个房间的地面已经被摆満了,武诚就把多出来的瓶子转摆到了堂屋中。
堂屋的窗户没关,吹进来一阵寒风,酒瓶子呜呜地响起来,像是首调子简单的哀乐,倒把修吓了一跳。
所幸,武诚的呼噜声依旧是那么嘹亮。
因为四周实在黑得厉害,只能借着窗户透进来的一点月
判断周围的境况,修怕碰倒了一两个酒瓶,把武诚吵醒,就小心翼翼地拿起了最外侧的一个瓶子,然后仍是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武诚的
前。
他的动作很轻,也很敏捷,好像这样的动作,已经在他脑中设想过无数次了。
走到
睡的武诚旁边, 举起瓶子,冲着他的脑袋砸下去…
修站在他的
边,挡住了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屋內又没有灯,看不到武诚的位置,但根据他响亮的呼噜声也可以判断个*不离十,哪里是他的头部位置,修能够清楚地感觉到。
修紧张得快不能呼昅了,他这才发觉到手里的瓶子很沉,像是装了什么东西,修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个瓶子里肯定装的是武诚还没有喝完的酒。这对修来说反而更好,因为能够更顺利地一击致命。
修扬起手里的瓶子,他手底下就是打着呼噜睡得香甜的亲生父亲武诚,但那一击他迟迟落不下去。
你不要解脫了吗?
你不杀了他,刘家老人的仇谁来报?凭武诚狡辩的能力,说不定真的能颠倒黑白!老人已经去世了,不能再背上偷窃的罪名!
再说,老人的死,也的确是因为他自己失足落下梯子,几乎算是死无对证…
而且,你不杀了他,你自己早晚会死在他手上,那些追债的人会放过自己吗?
武乐修,你还在犹豫什么?
尽管有无数种理由在修的脑海中飞掠而过,他终究还是慢慢垂下了手。
他不能干这个。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要是杀不了武诚,要是被发现了,会有什么后果,修完全不清楚。
人总对未来未知的事情抱有莫明的恐惧,既然不敢,所以这种事,想想也就够了吧?
修准备把酒瓶子放回原来的地方,自己离开。
只要远离他…说不定…
这时,一辆汽车开进了狭窄的巷子內,那就是刘家老人的儿子的汽车。
他是来接他的老父亲的!
车子从胡同里穿行而过,前车灯刷一下把室內照亮了,也把修的脸照得一下子失去了人
!
武诚的左手上,握着一大盒孕避套,
口还搭着那条他曾
自己穿上的连衣裙!
修不再犹豫,举起手,将沉重的啤酒瓶,向那不断发出重重呼噜声的方向死命砸了下去!
红色的
体溅到了他的手上,却冷冰冰的,浓烈的油漆味熏得他的喉咙一阵庠,却也把他的情绪刺
得越发狂疯:
这个瓶子里,装的就是武诚准备用来漆桌子的红油漆,重量要比普通的啤酒重得多,砸在人的脑袋上,或许死得能够更快!
去死!去死!去死!你们全都给我去死!
他也在那个瞬间,彻底变成了修罗。
武乐修,再也不能有人这样对你了…
武乐修,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在很多年后,修都觉得那是命。那道来自刘家老人儿子的车灯,改变了他所有的命。
这好是不好,对是不对,谁能说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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