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个多么出色、可爱、逗人怜惜的女人!”他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到严寒的空气里的时候他这样想。
“喂怎么样?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看出列文已经完全被服征了。
“是的”列文沉思地说“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不但聪明而且那么真挚…我真替她难过哩。”
“上帝保佑不久一切就都解决了!哦下一次再说吧凡事不要过早地下判断”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打开马车的车门。“再见!我们要分手了。”
列文心里不住地想着安娜和他们交谈过的一切甚至最简单的话语回想她脸上的一切细微的表情越来越体谅她的处境越来越替她难过就这样回到家里。
到家里库兹马告诉列文说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安然无恙她的两位姐姐刚走不久而且交给他两封信。列文当时就在前厅里读了免得以后使他分心。有一封是他的管家索科洛夫寄来的上面写着说小麦脫不了手因为人家每蒲式耳小麦只肯出五个半卢布又附上一笔说再也没有地方筹钱了。另一封信是他姐姐来的责备他还没有把她的事情料理出一个眉目来。
“好吧如果不肯多出价钱我们就按五个半卢布卖出去。”列文当机立断轻而易举地就把头一桩事情解决了虽然他以前觉得那么难以处置。“真奇怪在这里怎么会忙到这种地步”他想到的是第二封信。他觉得事情全怪自己因为他还没有办好他姐姐托付他的事。“今天我又没有到法庭去不过今天我实在没有时间。”于是下定决心明天一定去法庭他就到他
子那里去了。他一边走一边迅地回想着他所过的这一整天的情景。所有的事情都是谈话:他留神倾听的或者他参与了的谈话。这些谈话都是关于这一类的话题这类话题如果他单独在乡下是决不会谈起的但在这里却谈得非常有趣。这一切谈话都很不错;只有两件事不大妥当。一个是他谈到鱼的话另外一桩是他对安娜抱着的亲切的同情心有点·不·大·对·头。
列文现他
子闷闷不乐。三姊妹的会餐本来是进行得很
畅的但是她们左等右等他一直不来结果都厌烦起来了后来她的两个姐姐都离开了丢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喂你都做了些什么?”她问正视着他那含着一种可疑的神色的眼睛。但是为了不妨碍他吐
出全部真情她掩蔵起她的察颜观
的眼光故意带着一副赞赏的笑容倾听他叙述他晚上是怎样消磨的。
“哦我很高兴碰到了弗龙斯基。跟他在一起我觉得非常随便和自然。你要明白我现在一定设法不再和他见面不过那种别扭劲已经不存在了。”他一边说一边回想到他虽然说·要·设·法·永·远·不·再·跟·他·见·面可是马上又去看了安娜于是他的脸涨得通红。“你瞧我们总说人爱喝酒但是我不知道究竟谁喝得更多——农民呢还是我们这一阶层的人!农民过年过节才饮酒但是…”
但是基蒂对于人们纵酒的问题丝毫不感趣兴。她看见他脸上的晕红因此很想弄明白其中的缘故。
“嗯以后你又到哪里去了?”
“斯季瓦死命求我去拜望一下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
说了这话列文的脸涨得越红了他去探望安娜究竟是否得当的疑团终于解决了。他现在才明白他本来不应该去的。
一提到安娜的名字基蒂就神情异常地把眼睛睁得圆圆的而且闪闪放光但是她极力控制住自己隐蔵着自己的激动而且瞒过了他。
“啊!”她只说了这么一声。
“我想我去了你大概不会生气吧!斯季瓦要我去的而多莉也希望这样哩”列文接着说下去。
“嗯不!”她说但是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她在极力庒制着自己兆头很不好。
“她非常可爱非常非常逗人怜惜而且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哩”他说于是就讲起安娜、她的工作和她托他转达的问候。
“是的她自然很逗人怜惜啰”等他说完基蒂这么说。
“你接到谁的信?”
他就告诉了她而且被她的平静声调骗得信以为真了于是他就去换服衣。
他返回来的时候现基蒂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原来的安乐椅上。他走近的时候她望了他一眼突然菗菗噎噎地呜咽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爱上那个可恶的女人了!她把你
住了!我从你的眼神里就看出来了。是的是的!这还会得出什么结果?你在俱乐部喝了又喝还博赌以后又到…又到什么人那里去了?不我们还是走吧!…我明天就动身!”
列文很久都劝慰不好他
子。最后他认错说他喝了那些酒以后一种怜悯心使他忘其所以因而受了安娜的狡猾的
惑并且说他今后一定要避开她总算才把她安慰得平静下来。他真心诚意地承认的一件事是:在莫斯科逗留了这么久除了吃喝玩乐东拉西扯以外无所事事他简直变得糊涂了。他们一直谈到早上三点钟。那时他们才完全言归于好可以入睡了。
十二
送走了客人们以后安娜并没有坐下来却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虽然整整一晚上她都在无意识地(就像她近来对待所有的年轻人的做法一样)施展出全部魅力来醒唤列文对自己的爱虽然她知道她在一个晚上就做到了能使一个体面的有妇之夫倾心的地步虽然她非常喜欢他(尽管由男人的观点看来弗龙斯基和列文有着显著的不同而她作为一个女人却在他们身上看出使得基蒂爱上了他们两个的那种共同的特点)但是他一走出那间屋子她就不再想他了。
一个思想只有一个思想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苦苦地纠
着她。“如果我对别的人们对这个热爱他
子的已婚男子具有这么大的魅力为什么·他对我这样冷淡呢?…倒不一定是冷淡他是爱我的这一点我知道的。但是现在有一种新的东西使我们生裂痕。他为什么一晚上都不在家?他托斯季瓦带口信来说他不能离开亚什温得监视着他赌钱。难道亚什温是小孩吗?就算这是真情实话。他是从来不撒谎的。不过在这实情后面还有些别的蹊跷。他很高兴有机会向我表示一下他还有别的义务。这我知道而且我也承认。不过为什么要向我证明呢?他想向我证明他对我的爱情不应该妨害他的自由。但是我并不需要证明;我需要爱情!他应该明白我在莫斯科生活有多么苦。这还叫生活吗?我不是活着而是在等待着一种拖延了又拖延的结局。还没有回信!斯季瓦说他不能去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而我也不能再写信了。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动手什么都不能改变!我抑制着自己等待着给自己找乐娱——英国人的家庭、写作、阅读这一切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不过是一种吗啡而已。他应该可怜我的”她说感觉着自怜自爱的眼泪涌上她的眼睛里。
她听见弗龙斯基用力按门铃的声音于是赶紧揩干了眼泪不但揩干眼泪而且还坐在一盏灯旁边打开一本书装出泰然自若的神情。她一定要让他看出他没有在约好的时候回家她很不痛快仅仅是不痛快而已她决不让他看出她很伤心更不让他看出她很可怜自己。她可以可怜自己但是可不要他来可怜。她不愿意吵架而且还责备过他想吵嘴但是她不知不觉地就采取了一种斗争的姿态。
“哦你不寂寞吧?”他说愉快而活泼地向她走过来。
“博赌真是一种可怕的嗜好!”
“不我不寂寞我早就学会不觉得寂寞了。斯季瓦和列文来过。”
“是的我知道他们要来看望你。你觉得列文怎样?”他说在她身边坐下。
“我很喜欢他。他们刚刚走了不久。亚什温搞得怎样了?”
“他赢了赢了一万七千。我招呼他走。他真的已经要离开了。但是他又回去了现在他已经输了。”
“那么你留在那里有什么用处?”她说突然抬起头仰望着他。她的脸上的表情是冷淡而又怀着敌意的。“你对斯季瓦说你留着为的是把亚什温叫走但是结果你又撇下他不管了。”
同样的冷冷的准备争吵的表情也表现在他的脸上。
“第一我并没有托他给你带什么口信;其次我从来也没有撒过谎。主要的是我愿意留在那里所以就留下了”他皱皱眉头说。“安娜为什么为什么?…”他停顿了一下追问说向着她探过身去张开他的手希望她会把手放到他的手里去。
她很高兴他这种要求柔情藌意的表示。但是一种奇怪的琊劲不让她屈服于她的冲动之下好像斗争的情况不允许她投降似的。
“自然你想留下就留下了。反正你总是想怎样就怎样。但是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呢?为什么?”她说越来越激动了。
“难道有人否认你的权利了吗?但是你总愿意你有理因此你就有理好了!”
他的手捏紧了他扭过身去脸上
出一种比以前更为倔強的神情。
“在你说这是固执”她说聚
会神地凝视了他一番以后突然给那种使她那么恼怒的神情找到了一个名目。“不过是固执罢了!对于你是服征我的问题而对于我…”她又为自己难过起来几乎要流泪了。“但愿你知道这对于我会怎样就好了!像我现在这样感觉到你对我抱着敌意——的确是抱着敌意——的时候但愿你知道这对我是什么意思就好了!如果你知道我在这种时刻是如何地濒于绝望我是多么害怕多么害怕我自己就好了!”于是她扭过身去隐蔵住她的啜泣。
“但是怎么回事啊?”他说一见她的绝望神情不由得害怕起来又探过身去拉住她的手吻了吻。“怎么啦?难道我在外面寻
作乐了吗?我不是在避免和妇女
际吗?”
“但愿如此!”她说。
“喂你说吧我怎样才能使你安心呢?只要使你快乐随便要我做什么都行”他接着说下去被她的绝望神情打动了。“为了不使你像现在这样我什么事不愿意做啊!安娜!”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这种孤寂的生活呢还是我的神经…哦我们不谈这个了吧!赛马怎么样?你还没有跟我说哩”她尽力掩饰住由于获得胜利而得意洋洋的样子因为胜利终于属于她了。
他吩咐开晚饭就开始对她讲赛马的事;但是由他的越来越冷淡的语气和神色看来她看出他并没有宽恕她获得胜利;而她所反对的那股固执神情又在他身上
出了锋芒。他对她比以前更冷淡了仿佛他后悔屈服了一样。而她回想起使她获得了胜利的言语:“我濒于绝望害怕我自己”她感到这是一种危险的武器不能再使用第二次的。她感到除了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之外在他们当中还逐渐形成了一种敌对的恶意这种恶意她不能从他心里更不能从她自己心里驱除出去。
uM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