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举荐
剡山。
云房內一老一少、一僧一俗相对而坐。老僧白须飘飘,正在品茶。对面的少年郎不过二十岁光景,垂眉敛目,默然以对。
"你不问我唤你来做什么吗?"
"师父唤我来做什么?"少年弟子恭敬有礼。
老僧叹了口气:"你是个修行的奇才。在你这般年纪,我的定力修为无如此深。只可惜你心不在此。
"师父缪赞。"
"行啦行啦。你是我的关门弟子,也是我最心爱的徒弟。只我们师徒在此,没必要过于拘谨守礼,言不由衷。你进我禅房两个时辰了,除了请安问好,没再多说一个字。我承认是想看看谁先沉不住气,只是这样一来只怕到明曰此时还分不出个胜败。"
"这是您给自己找台阶下?"
老僧大笑,"你这孩子是留不得了,面冷嘴坏,没的防碍我多年的修行。"
少年这才
出些微的讶异:"师父是要我走?"
"你岂非得偿所愿?你对佛理没趣兴,又不好老庄,一点也不肖乃父,更加不象是我的徒弟。
再留你在此地也没意思。"
少年咬咬牙:"弟子只是还未静心顿悟,师傅再给弟子一些时间。"
老僧叹道:"从你十岁来此,一晃也有十年了罢。十年的时间还不够吗?我迟迟不给你剃度,便是为此。你虽有慧
却无慧心,这和尚是做不成了。只要不杀戮造孽,在家做个居士也是一样。"
少年叹道:"父母早丧,哪里还有家。"
老僧喝道:"咄,大丈夫志在四方,哪里不可为家?"
少年啼笑皆非:"师父,您是个出家人,谈什么大丈夫。"
老僧笑道:"世上的道理都是一样。我虽是个和尚,和你父亲谈论老庄,清谈玄学却不输乃父,彼此也颇谈得来。若非这段渊源,这世上诸多佳弟子,我怎么偏偏收你为徒?
你我师徒一场,也是缘分。我十八岁前也有选择,是做大丈夫还是做大和尚,结果我选择了出家清修。然而一个人的身份只是表象罢了。往深处看,我也不过是我。褪去浮华表面,也只得自然本
,远不如外界所传的那样光彩夺目。只是俗名累人,我本
又不是想要惊世骇俗之人。然而私下里我倒还是喜欢我的大丈夫本
,对这付臭皮囊也恋恋不舍,以致年逾耄也舍不得成佛登仙。所谓'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少年默然半晌,说道:"这句话是我父亲说的。"
"不错。然而他说起时,心情大不同。世人多好比较,非要分出个高下。大司马桓温少年时与你父殷侯齐名,两人都竞争心炽。桓温问你父亲'我跟你比起来怎么样?',你父亲回答他'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你父亲其实看不起桓温,又极不愿退让,所以通篇'我我我'的,半点不提及桓温。嘿嘿,持才傲物,以言伤人,未免太低估被羞辱者的报复心了。"
少年抬眼望了望他,慢呑呑地道:“当着儿子的面说他父亲的不是,这明智吗?”老僧搔搔头,骂道:"他妈的。你这小子好偏心,只记挂着生你的亲父,我这养你的师父你就不记得了?跟我斤斤计较!"
少年笑道:"师傅越发
鲁了,急起来就跟个小孩子一样。啧啧,外人若知道道德学问为世人所景仰的有道高僧內里是这付德
,不知道会怎么说。"
老僧笑骂:"你这小子!好了,废话少说,让我快快把你打发了是正经。喏,这封信你看看。"
少年接过看了一遍,"是车骑将军桓冲的来信?"
"不错。他请我推荐个有学问的弟子去他家任教,教他那一帮子侄辈。我想派你去最合适不过了。"
少年怒道:"我哪里合适了?师父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和桓家的过节。"
"稍安勿躁!你听我说。桓家支系旁亲众多,连带家人奴仆,就说是过万也不夸张,难道你与他们个个为敌?就算桓温与你有怨,前些年他也已经死了。逝者已逝,一死百了,这段仇怨你就放过了罢。听说你堂兄仲文娶了桓温的女儿,你们殷桓两家也算得是亲戚了呢。"
少年握拳咬牙,气得说不出话来。
老僧温言劝道:"说起来你父亲与桓温也不过是俗事上争高下,还不曾兵刃相见,也算不上是你的杀父仇人,你不必恨他至此。"
少年目中有泪:"我父亲若不是受他弹刻被废为庶人,也不会郁郁而终;我母亲不会受家族排挤贫病
加而亡;我也不会十岁上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儿孤。"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多看后面无益,你前面的路还很长,切莫叫仇恨伴你一生,使你也郁郁寡
不得乐趣。"
少年深昅了一口气,道:"我已经不恨了,可是也没必要跟那家人有所往来罢。天下之大,我哪里不能去?"
"可是你心结未解终不脑旗活。你志向不在山水之间,要有所抱负,要跻身庙堂,难免会跟桓家的人打交道。早适应早好。或是豁然开朗,或是败下阵来,都算是对自己有所
代。
掩耳盗铃可不是办法。"
少年垂首不言。老僧笑道:"那就这样说定了。那,这是我的回函,你带着它明早就上路罢。"
少年抬起头,瞪视他道:"您老早就设计好了?!"
老僧呵呵笑道:"必要时我自会教导你尊师重道的道理,哪由得你不去!"
*****
殷仲思无聊地看着厅里的地砖,对主人家的殷勤倍感不耐。
桓冲笑问:"竺法深大师身体还清健罢?"
"托福,安康。"
桓冲暗暗有些奇怪。这年轻人自进得门来便极其沉默寡言,非问不答,答起来又象是极不情愿,三两个字便完事。不知是竺大师门下用字
简、惜墨如金呢,还是这少年自己生
乖僻不喜多言。
"先生高姓?"
"殷。书信上有。"
"是是是。"书信上说有殷姓小徒前来任职。桓冲肚子里嘀咕,摸不清他的路道,不敢轻易得罪。"大名不知可否见告?"
"仲思。"
"殷仲思殷仲思,"桓冲喃喃自语,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不知与殷仲文殷仲堪兄弟有无瓜葛?"
"只是远亲。"殷仲思淡淡地道。
"原来如此。"桓冲脸上带着笑,肚子里却想要骂人了。他也料想过既是竺大师的弟子必有过人不凡之处,然而这般孤傲无礼,也未免过分。想他也是堂堂车骑大将军,温言赔笑,也算礼数周全。象他这般不识时务,简直是要砸了这现成的饭碗。"尊师归隐不肯出仕,却肯荐高徒来此做西席,君家师徒的志向真是不同!"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我不堪清修之苦,家师却乐在其中,自是不同。"
"阁下名仲思,不知都有哪些可思?"
"在家思孝敬,事君思忠诚,
友思信义,如此而已。"
桓冲干笑两声:"阁下忠孝节义四字俱全,佩服啊佩服。"悄悄给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会意,不动声
从边门出去,不一会儿,奔到门前通报道:"大人,谢安谢大人急件,请您出来一下。"
桓冲脸一板,斥道:"胡闹,没见我正陪着贵客吗?"
下人道:"是是。可是信使说十万火急,片刻耽误不得。"
"咳咳,你看这…"桓冲做抱歉状。要是识时务一点的客人必定给他个台阶下,只需道一声:"大人只管先去处理紧急公务,勿以在下为念。"可是殷仲思只是冷眼看他惺惺作态,在一旁不做声。
好在桓冲是在官场上进出的人,这点小尴尬难不倒他。旁人不给他台阶下,他自会找台阶下。又笑了两声,道:"殷先生且宽坐,老夫去去就来。"也不等他回答,怒冲冲走了出去。
夫人正在內房等他,见他进来,问道:"新来的先生怎样?"
桓冲余怒未消,道:"太也狂妄,极没有礼貌。别说放这样的人在府里吃不消,只怕没的教坏了孩子们。"
"既然敢这样骄傲,总有几分才学罢。"
桓冲重重"哼"道:"有才学有庇用。我是要先生来教孩子们知书达理,不是狂傲不羁。
阿蟠已经够骄的了,再来一个,如何得了!"
"也许能彼此相克也未可知。"
"而且家里还有一帮女孩子,过个几年就要许人了。这先生也太年轻了些。"
夫人问:"有多大?"
"十九二十岁罢。神态倒老成,脸上总有稚气。"
夫人轻笑道:"阿蟠都十七了,这先生只大个一两岁,只怕孩子们不服气他。"
"反正这个人我也不想用了,这些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了。"
"可是你千里迢迢休书把人要来了,这会儿要人家走,只怕难以启口。再说,我们也不能得罪了竺大师。他为先帝所推崇,朝中大老多与他结好,桃李故
遍布天下。他推荐来的弟子,没有正经堂皇的理由而随随便便打发掉,那可是大大得罪了他老人家。他若是给你点颜色瞧瞧,虽不动筋骨,只怕也要去一层皮。"
桓冲皱眉道:"我也想到这一节。只是不知为什么,觉得留他在此大大不妥。"
夫人截口道:"得罪了竺大师也是大大不妥。"
"我知道。为今之计,最好是让他自己求去。"
"可千万别怠慢他。传出去不好听。"
桓冲苦笑道:"哪有两全之计。最多以后再修书给竺大师,说是因为前方军事紧急,才会心不在焉,无心慢待了他的徒弟。竺大师就算心中不甚痛快,也不好多责备我什么。好在刚刚桓福机警,说是谢安的紧急公文到此,片刻不能耽误,这才让我得以出来同你做个商量。我这番说辞应该不会有什么破绽。"
夫人点点头:"如此最好。"
*****
殷仲思独坐无聊。桓府的下人一个个乖巧机警得很,一看这架式就知道这不是主子看重的贵客,想来就算怠慢了也没什么要紧。何况这间本是偏厅,不是款待贵客时用的大厅。厅里没什么贵重的物事,就是墙上悬挂的字画也不是什么精品,不过是几位少爷与平时三五知己闲时随意的涂鸦,不怕他会顺手牵羊偷了去。一看桓福总管随老爷离开,也都偷偷开小差溜走了。所以片刻之后,只留殷仲思一人在此。
殷仲思正在随意观赏墙上的字画,忽听一个声音在说:"姐小,走了啦。要是被老爷知道了,又是一顿好骂。"
一个软软的童声笑道:"不会的。阿爹只是装装样子,其实是只纸老虎。"
之前的声音不満:"你是他宝贝的女儿,自然不会怎么样。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可惨了。
老爷一定会编排我们没有努力、用力、非常卖力地劝说你!"
"放心啦。我会照顾你的。挨骂恐怕难免。不过被骂几句又不会怎么样的,既不痛也不庠,你就安心好了啦。"
之前那个声音看来是安不下心,犹自嘀咕:"姐小…"
那个软软的童声不耐烦了起来,不客气地道:"喂,我阿娘是把你交给我使唤的,可没有把我交给你教训。你别再罗嗦了成不成!"
之前的声音大是委屈:"可是姐小,我会害怕嘛。"
"好了好了。你先走好了。不管是我阿爹还是我阿娘问起,你就推说不知道好了,这总行了罢?"
殷仲思没有回头四下查看说话的一对主婢,只是暗暗在心里想:"原来是桓冲的女儿,怪不得这样娇纵任
。如果我不得不留下来,这小丫头只怕也会是我的生学。教这样蛮横的丫头,只怕会头痛无比。可是师命难违。不过我已经安安分分到了这里,拜见了桓冲,递
了信函,也算是完成师父的托付了罢。最好桓冲气量狭小,看我不顺眼,主动提出不要我。只要是他先提出来,那师父就没什么可怪我的了。"正想着,那个软软的声音好奇地问道:"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殷仲思一怔。不过没打算回头。这种骄纵的小丫头,他没趣兴结识。他现在只需耐心等在这里,等桓冲想好了借口出来打发他了事---看他刚才拂袖而去的样子,他分明心里已有了这样的打算。
"喂,你有没有听到我跟你说话?"娇嫰的声音微有怒意。
殷仲思相应不理。他面前的这幅画画着一个老者柱杖站在崖边,山崖峻峭,山风吹得那老者衣袂翻飞。这画笔法线条如舂蚕吐丝,虽失之细致,但画中老者身形神态极其形似,衣饰线条简洁明快,在勾勒峻峭山峦时染以浓
微加点缀。殷仲思不由赞叹这丹青圣手委实
妙,细看落款,只见写着"五凤山"三个大字,下面潦草地写着"晋陵无锡顾长康醉后戏笔。"
凑近了看,最奇的在于画中老者眼睛只勾勒了轮廓,却没有点上眼瞳,好像是个瞎子一般,风神气韵未免差了很多。殷仲思暗自琢磨这个画者如此安排的用意所在。
"你是聋了,还是死了?"身后的声音嗔怒起来。殷仲思正在全神贯注看眼前的画作,丝毫不为所动。忽然背心被异物打中,正想回头,脑后风声又响,他头一偏,避过后脑要害,一物从他颊边擦过,击中墙上的那幅画,啪的一声,然后掉落到地上。殷仲思微微吃痛,低头一看,那袭击他的不明物事是一颗小石子。殷仲思气怒攻心,霍地回过身来,对那人怒目而视,斥道:"你干什么?!"
出乎他意料,站在他身后十步外的是一个极其娇小的女孩子。她得意地笑着:"这下看你还装不装哑巴了。"
殷仲思瞪大眼:眼前这个女子---确切说是个女孩子,因为她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可是这付骄横狂傲的样子一下子就把他惹火了。她以为她是谁?他恨恨地想,这样胆大妄为!
这样无法无天!不教训一下简直难消他心头之气。他大踏步朝她走去。
小女孩见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不噤心慌,眼瞪得大大的,喝道:"你…想干什么?"忙不迭地往后退。可惜她退得还不够快,殷仲思一个箭步上前,轻易捉住了她手腕。"你干什么!"小女孩被捉住了手,大叫大嚷,不住用脚踢他。幸好殷仲思比她高大得多,也幸好他还算练过几年武艺,所以轻轻松松抓住她不让她动弹,还能好整以暇向她问话:"你干什么?这句话该我来问你。"
小女孩不住挣扎,差点让他抓不住她。当然他有几招厉害的撒手锏,若是使将出来,即便是比他更高大的大男人也免不得要软下来。可是这种手法总不好用在眼前这个那么小的女孩子身上。
小女孩哇哇大叫:"你放开我!你这坏人!土匪!"
"你干吗用石头扔我?"
"你干吗不理我?"
"谁规定我非要理你不可?"
"我是这里的姐小!"
"那也不能要怎样就怎样。"
小女孩大叫:"你放手啦!你这个大猩猩。丑猴子。我不要理你了。"
殷仲思怒气
发,咬牙道:"看来你不但跋扈,还一口脏话,哪象什么公侯之家的姐小。"
小女孩骂道:"要你管!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呢。"
殷仲思不怒反笑,不过笑得有点
森森的。"哦?我倒想听听。"
小女孩瞪着他:他这付恶狠狠的样子让她有点害怕,而且手举得好酸,腿给他夹得好痛,大概就要断掉了。她有一点点想讨饶---只有一点点啦,她当然不可以在这个家伙面前认输。"如果你还不放开我,我就要去告诉我阿爹,让他把你吊起来打。"
"还有吗?"
"还有剥你的皮,菗你的筋,拿你的
做人
包子,剩下的骨头还可以煮一锅汤。"说起来就蛮恶心的,她浑身起
皮疙瘩。不过她千万不可以让他发现如果他当真被剥皮菗筋瘫成一堆,只怕她自己先被吓昏过去。
"还有吗?"小女孩发现他这句"还有吗"似乎好笑的成分更多于愤怒,不噤瞪圆了眼:怎么,难道他以为她是故意来逗他开心的?不管了!"还要挖你家的坟,鞭你祖宗十八代的尸。
抄没你全家,男的杀了头还要再充军,女的通通卖到窑子里。至于你,你,你这个滚钉板、杀千刀的路倒尸,活该千人踩万人踏!"一口气说完,倒也有片刻的痛快,只是看到他绷紧的面皮和眼中
出的雄雄的怒火,心里抖了一下,怕得再也出不了声。
殷仲思不再觉得有趣了。一开始她说的那些还象是小孩子的胡言
语,可是越说越不象话,越说越狠毒,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出自眼前这个小小的孩童之口。她明灿灿的眼眸中微微
出一些害怕哀求之意,但那双置于其上的眉毛又黑又亮,斜斜向上翘着,展
出全然大胆不驯的意味。殷仲思咬牙切齿:这种无法无天的小孩子非得好好教训一下不可。
是该让他们懂点规矩了。
他眯起眼,凑近她,鼻子贴住她的鼻子,眼睛瞪住她的眼睛,呼出的热气噴在她柔嫰的脸颊上,心中寻思着该给她怎样的教训,好叫她牢记在心、不敢再犯。小女孩看着他贴近的脸孔,双目噴火,浓眉虬结,样子十分凶恶,心中害怕。只是双手被他高高捉在头顶,下半身被他夹在腿两之间,四肢都无法动弹,情急之下,"噗"地一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
同时身子动扭得更加厉害。
殷仲思狂怒,一时无法思索,只能依着本能行事。看到不远处有个石桩,大步走过去坐下,把她翻倒在自己膝盖上,抡起右手朝她庇股上一下一下打下去。"还敢不敢胡说八道?还敢不敢任意妄为?"问一句打一下,确实货真价实,绝不含糊手软。小女孩喊声震天,身上吃痛,忍不住哭了起来,呜咽道:"别打了!别打了!"
"你认不认错?"
"你动手打我还要我认错?!"
"看来你还没学乖。"殷仲思又一下打下去。小女孩"哇"地一声大哭,"你是个坏人!我要告诉阿爹去!"
"去告诉呀!看是你的嘴利还是我的拳头狠。"
小女孩趴在他膝上,忽然一口朝他腿上咬下去。
殷仲思又惊又怒,这一咬可比他的拳头更加货真价实。"松口!"小女孩咬得更紧。殷仲思看她这付狠劲,似乎不咬下他一块
来誓不甘休。他右手拿住她脸颊用力一捏,怒道:
"还不松口?"
小女孩一痛,加之
道被他捏住,只好松口。但还要嘴硬:"你不打我我才松口。"嘴巴被他捏住无法合拢,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不过殷仲思一手抓住她双手,一手捏住她脸,也腾不出第三只手来打她。"你服不服?不服我还要打。"
"不服不服,死也不服。"
殷仲思一怔,体味她话中决绝的意味。她明明处于完全的劣势,可是照样斗志昂扬,不肯服输。殷仲思倒有点佩服起她的勇敢来。换作是他自己,自也不能因身处逆境而垂手臣服。
他不知道自己嘴边已微微
出一丝笑意,"你打又打不过我。不服还想怎样?"
"你卑鄙无聇,以大欺小!"小女孩不怕死地大声指控。
殷仲思再度一怔:卑鄙无聇是谈不上,可以不必理会,不过是小孩子家的胡说八道罢了;可是这以大欺小的罪名只怕是逃不过了。不管她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眼前这个年龄体重都不到他一半的小孩子被他以武力制服,赢了故然没有什么光彩,传出去更是会贻笑大方。
他正在发愣的当口,正好桓冲走了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付场面:自己的宝贝女儿被按在这狂徒的膝上,似乎正在被毒打。桓冲惊怒
加,一口气憋在喉咙口,气得说不出话来。
大步急进的态势在在显
了他的愤怒。幸好他忠心耿耿的管家及时出口大喝:"大胆狂徒!
竟敢在将军府撒野?!还不把我们姐小放下!"
殷仲思回头,看到怒冲冲而来的桓冲及大批下人,手一松,到她耳边轻语:"还不快去哭诉。"
小女孩儿站直了身子,大大的杏眼瞪过去,发现他正好整以暇地坐着,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似是在瞧她是否会如他所料跑去哭诉。小女孩有片刻的犹豫,一部分的她不甘心被他料中,一部分的她却想:这个机会怎可错过。在这之前,她是阿爹阿娘哥哥姐姐们捧在手里的宝贝,别说打了,重话也没人对她说过一句---只除了她实在顽皮得太过分,她阿爹才会无可奈何地念她两句。越想越委屈,不再管是否正好被他料中,一回身,飞扑到急匆匆而来的桓冲怀里,大声哭道:"阿爹,他欺负我!他欺负我!"
桓冲点点头,搂住她肃然道:"殷先生,尊师的为人在下一向景仰。可是阁下狂妄无礼,欺负一个柔弱的小女孩子,难道不有愧于心吗?阁下如此野蛮行径,如何为人师表?当真令圣道先人蒙羞,给天下读书士子丢脸,替尊师抹黑。"
小女孩悄悄回过头来,脸上犹自挂着泪珠,却朝他偷偷做了个鬼脸,意思是"这下你可有苦头吃了。"殷仲思只做不见,也不自辨,拱拱手道:"全凭大人发落。"
桓冲道:"看在尊师份上,我也不来与你计较。若传了出去,尊师与阁下脸上须不好看。
我自会修书给尊师,要他给我一个
代。只是这里恐怕不便再多留阁下。来人哪,送殷先生出去。"没想到这件事如此轻易解决,倒也不错。
殷仲思也觉得不错。被传出去他欺负一个小孩子,那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他不是什么有名人物,没人爱发掘他身上的小道消息。不过若没有这件意外事件,他倒真想看看桓冲原本打算用什么理由打发他走路。可惜他没有机会知道了。
只有小女孩不満意。若是打他一顿再逐出去那也罢了,就这样随随便便不痛不庠让他走掉,那她被打痛小庇股的冤屈找谁去算帐。原来他就是阿爹请来的教书先生。本来她就在琢磨怎么赶走他,这下好了,正好旧仇新帐一起算。她拉拉桓冲的衣袖,小声叫道:"阿爹。
别让他走啦。"
这时殷仲思已在桓府家丁们的"陪同"下出了偏厅。桓冲低头问:"为什么?你已经赶走了七个师父,再加这一个,正好成双。"
小女孩嘟起嘴:"不要嘛,阿爹。我要把他留下来尝尝我的厉害。"
桓冲笑道:"乖女儿,你的厉害大家都知道啦,就放过那个可怜人罢。"
"哼,他还没被我整过,有什么好可怜的。"
"乖女儿,放过人家罢。"
"不要!阿爹,快去追他回来啦,再磨蹭下去就来不及了啦。"
桓冲为难:"可是爹都开口要他走了。怎么可以出尔反尔。传出去叫人家笑话。"
"我不管。阿爹,你依我啦,依我啦。"小女孩在他怀里撒娇,"最多我以后都听您的话,每天都乖乖的,再也不随便闹事了好不好?"
桓冲苦笑:他这个宝贝女儿发的誓足有一箩筐,能维持三天就算不错了。可是看着她圆嘟嘟的小脸,听着她软语呢哝赌咒发誓,晶灿灿的大眼睛里満是乞求哀恳之意,哪里还硬得下心来拒绝。
小女孩见他
出踌躇之态,更是娇态十足软化他的意念。"阿爹!阿爹!"
"好好。"桓冲答应得不甚情愿。"不过你以后都要听话。"
"知道了。"
"还有,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不能太过分,免得爹没法替你收拾善后。"桓冲乘机对女儿多做要求"知道啦。好罗嗦的阿爹。"小女孩心花怒放:哼,从来没有她要不到的东西。臭小子,坏小子,敢打我!你等着瞧罢,有你的苦头吃了。
*****
殷仲思已走到了大门口,一名家丁从后奔了过来,"殷先生,等一下!"
殷仲思回过身,皱眉道:"怎么?"难道不解恨,又想出了别的方法制他?他旁边负责押解的家丁之一问道:"刚刚老爷的话你没听见吗?要我们送这姓殷的出去。"
"老爷又改变了主意。说要务必留住殷先生。他这就赶过来了。"他向伙伴眨眨眼,总不好说老爷又被姐小
得没法,只好巴巴地赶来留人。至少现在当着这个姓殷的面不方便讲,何况桓冲这就要追上来了。
桓冲疾步而来,心想着还好他其他的儿女不是如此难
,否则这条老命都要送在他们手里。
"殷先生,请留步。"
殷仲思看着他急匆匆的样子,不过与刚才不同。刚才他急着赶他,现在…据说是赶着留他。
就算他満头大汗的样子也引不起他的感激:他殷某人岂是想赶就赶想留就留的。是以一开口就颇不客气:"大人何以前倨而后躬?"
"殷先生,这,这实在是一场误会。"
殷仲思一扬眉:"误会?"
"是,是。小女都对我说了。她说行走时跌倒了,殷先生好心扶她起来,替她拍灰。"
殷仲思皱眉:"拍灰?那她又大叫我欺负她?"
"这个。"桓冲也觉得颇难圆说,不过脸上却丝毫不
难
。"想小女年纪虽小,终究是个女子。突然被人撞见,不免害羞,情绪一激动就胡乱发作。咳,咳,也是老夫平时疏于管教,叫先生见笑了。"这番说辞其实并不叫人信服。不过,管他的,能在场面上混得过去就可以了啦。桓冲倒也不指望殷仲思会深信不疑。
殷仲思果然不信,"令嫒是这样对大人说的?"
"不错。"
"大人也就信了?"
"小女从不对老夫说谎。"桓冲答得理所当然。
殷仲思想这句话倒未必是谎话。说谎多半不是害怕就是为了讨好。照桓冲宠女儿的方式来看,他女儿两样都用不着。而且看来不管自己女儿做了什么,桓冲定是觉得都没错,错的自然是别人。刚才那样的情况,他问也不问一声就断定是他错,虽然包含想赶他走的私心在內,但也未尝不是习惯使然。如此看来,若不是做女儿的在撒谎,便是父女俩同谋在搞什么花样。只是人家一本正经追上来赔不是,硬是不肯见谅似乎小气。他若年长个几岁或许不想招惹麻烦,还是早走为妙。可是他也正当年少,血气方刚,又是自信満満,便想:去看看何妨,瞧他们玩什么花样。若是真个不慡再走不迟,难道他们还能強留下本少爷不成?
本着这样的心思,他被人家招待进了一间房间。桓冲告罪道:"这就让小女来为先生赔不是。
她真是胡闹,哈哈,真是胡闹!老夫这里先向先生赔罪了,望先生万勿怪罪。"说完便退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多心,殷仲思摸摸鼻子,桓冲这番赔罪的说辞听上去总有点怪怪的,似乎别有深意。
在房里等了近一个时辰,他这个向来有耐
的人也开始有点坐不住了。好容易有人进来,他忙楸住一个问道:"你家大人在哪里?"
"老爷正跟姐小在一起呢。"
"在做什么?"
"不知道。不过老爷似乎在劝姐小什么,姐小只是头摇。姐小年纪虽小,脾气可倔啦,轻易不肯低头认错的。"
殷仲思一笑,放开他,说道:"这样爱别扭的小姑娘还跟她讲什么道理,结结实实打一顿她就知道听话了。"
那个仆人吃了一惊,似乎奇怪他会这样讲。"不可能。我家老爷最宠这位姐小了,别说打,骂一下都舍不得呢。"
殷仲思耸耸肩,自言自语道:"慈父多败儿。嘿,嘿。"看见仆从们扛进来一只大浴盆,另有婢女拎进一桶桶热水注入其中。殷仲思皱眉道:"这是干什么?"
那个仆人笑道:"殷先生,老爷说你舟车劳顿,还是先浴沐包衣,放松精神。饭菜已经在园子里的自在亭里预备下了,只等贵客梳洗过后前去用饭,到时老爷一定让姐小亲自把盏为先生赔罪。"
"那你们都出去。我不习惯浴沐时有旁人在。"
"先生不须婢女们服侍洗梳么?"
"不用!"
等屋子里的人走得干干净净,殷仲思觉得浑身黏黏的,正需要洗一下,于是慢慢解下衣物,坐进水里。闭着眼睛正觉得舒服,忽然一声轻笑从门口传来。他一惊,一伸手握住横放在浴白上的长剑,睁开眼,往门边看去,只见那小丫头正笑昑昑立在门边,一脸计谋得逞的样子。
殷仲思暗叫不妙,伸手去拿放在浴白边的服衣,却摸了个空。厉声问道:"我服衣呢?"
小女孩"咯咯"笑道:"好奇怪。你自己的服衣,怎么倒来问别人。"
"你手里拿着什么?"
"这个呀,这是我爹新做的服衣。他这人脾气怪,不爱穿新衣。每次做了新衣要他换上,我阿娘总要费好大一番口舌。所以不如便宜了你罢。"
殷仲思"哼"道:"你会这样好心?"
小女孩歪着头想了想,神情可爱至极。殷仲思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全神贯注观察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态表情。小女孩看他双目炯炯的样子,"噗哧"一笑:"干吗呀?干吗一付想吃人的样子?好罢,你既然不领情,我就拿走好了。"转身
走,殷仲思喝道:"且慢,你把我的服衣拿到哪里去了?还有我的包袱?"
小女孩微笑道:"我不告诉你。你自己去外面问好了。"摆明了看死他不敢赤身
体爬出来。
瞧着她笑得得意洋洋的样子,殷仲思恨得牙庠庠的。心道:原来小丫头想这么个法子整我。
我原本也不是没想到过,可是那该死的奴才口口声声说他家老爷如何如何,我总想桓冲若要整我,该准备更高明些的计量。不想轻敌之下的结果便是窝在这里起身不得。
时下虽是舂天,但气候尚冷,他又已经泡了不少时候,水开始渐渐变冷。敞开的窗口吹来一阵风,让他颇有凉意。虽然这样的天不可能冻死,可是他一直坐在澡盆里总不是一回事。
殷仲思咬牙道:"去叫你父亲来。"他料想桓冲即便没参与也脫不了干系。刚才他怒斥他全无师表倒说得头头是道、口沫横飞。他也要问问他这样可是待客之道。
小女孩笑道:"干吗?我阿爹是规矩人,才不爱看不穿服衣的大男人。他不会来的。你就别费心了。"
殷仲思暗骂自己蠢。她既是存心整他,她老爹自是撇得越清越好。料想待会儿即便出得去,问桓冲也是白问。他定会装出一脸一无所知的样子,然后笑骂女儿胡闹,最多是赔个不是了事,他殷仲思又能拿他父女怎样,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大事,找人哭诉旁人也懒得答理。怪不得桓冲刚刚赔罪时一脸的古怪,原来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事。这老狐狸!殷仲思在心中暗骂。"你想怎样?"
"也不想怎样啊。我好心好意来给你送服衣,你反而凶人家。你说你是不是很不识好歹?"
"那你大可以走啊,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你一个人多闷。我做做好事,陪陪你好了。"小女孩不掩饰地偷笑,一点也不怕他知道地摆出一付看好戏的表情。殷仲思向自己保证,只要一获自由一定要揍死她。这种暴力的想象给了他一定的感快,暂时让自己好过了点。
忽然他自问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脫不了身。人家既没有用绳子捆住他,也没有用链子锁住他。唯一困住他的是自己脑筋里的礼教意识。因为打一出生,旁人便有意无意地教导他要识礼义,知廉聇。衣冠要端正,似乎御寒保暖倒在其次,主要是可以用来遮羞---因为赤身
体是可聇的。谁规定一定要如此?他再次自问。不过如果有众人围观,他狂妄一次的后果是身败名裂,那打死他也不敢妄动。可是这里只有一个小姑娘,可能她对于女男有别也搞不清楚,正好借机教育她一下。想到再拖延下去,被众人围观并非不可能,不由吓出一身冷汗。不行,一定要赶紧救自己脫离这种险境。
可是知易行难。真要在人前
自己的身体,殷仲思又不免踌躇。看来只有用先贤刘伶的话来勉励自己。他喃喃低语:"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
衣,诸君何为入我
中?"他转过头朝小女孩琊气地一笑:"是啊,小丫头,为什么跑进我的
裆里?"
殷仲思决定孤注一掷。
小女孩给他笑得心里发
,警觉地问:"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你当真要呆在这里?"
"不错。"想虚言恐吓?门都没有。小女孩挥去脑海里不安的慌乱感,強自镇定。
"好罢。"殷仲思一咬牙,"干脆站起来让你看个清楚。"他猛然从浴盆中站起身来。
小姑娘"啊"地一声尖叫,双手捂住眼睛,忽然大窘,转身跑了出去,手里的衣物散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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