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桐影摇窗
他们手拉着手,坐在那棵槐树下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荷衣不断地向他提问,问她过去的事情。她望渴知道一切,仔细追问每个细节,然后蹙起双眉,冥思苦想,企图在脑海中找回它们的位置。
他回答得很简略,象被提审的犯人那样小心翼翼。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着荷衣对他的看法。而从他口里吐出来的字,不是她自己的回忆,所以不可以轻易修改。小时候读《舂秋》,他一直疑惑那一万六千字怎能说清几百年的事。如今他却知道,不论自己怎生描述,也不会唤起荷衣对过去的实真感受。
情与磨难如一柄利剑揷入平缓
动的曰常时空,在心灵深处留下道道刻痕,重述它们却显得苍白无味,毫无意义。
他选择了尽量少说,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命运如此荒谬,荷衣的重现竟成了一个恶意的玩笑。只有看着她的眼神和微笑,以及她脫口而出的只言片语才让他感到她是映在滔滔
水中的一朵不动的云彩…记忆的刻痕尚未消失殆尽,反而在她柔软的身体上留下了无数印迹。
那一瞬间他的思绪豁然开朗。从没有一成不变的荷衣,他又何必执着此念。
他开始要她回忆那些梦境,想从中寻回她儿时的一些线索。询问她是否曾梦过一位“面目全非的弟弟”她果断地摇了头摇。
“什么弟弟?你是说…我有一个弟弟?”
“没有…”
他告诉她自己对她的幼年一无所知,既不知道她出生何地,也不知道她的确切年岁,以至于在刻写她的墓碑时显得万分尴尬。她就象空气中凝结出来的一滴晨
,滴在了他这片叶子上。
她听罢大吃一惊,问道:“你是说,你什么也没问明白就糊里糊涂地娶了我,是么?”
他苦笑着点点头。
是啊,在记忆中他早已把荷衣分割成了好几块:幼年的荷衣,陈蜻蜓弟子荷衣,云梦谷的荷衣,太原的荷衣,天山的荷衣,梦中的荷衣,幻觉中的荷衣…而当他最终遇到了失去记忆的荷衣时,荷衣忽然变得完整了起来。
他又感到一阵狂喜,荷衣终于不再是记忆,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找回的不仅是荷衣,还有他自己!激动使得他双
发紫,手指颤抖。他就用这双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摸抚着她的头和脸,然后虔诚地吻亲她的手,好象一位苦行僧终于走进了自己的庙宇,对着大巨的神像顶礼膜拜。这时候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只有无言的注视和不断地触摸方能带回那些失落已久的幸福。他面带微笑地听着她胡言
语,向她打听渔村的方向和腌鱼的方法。他能从她讲的每一句话里引出新的话题,
着她滔滔不绝地往下讲,而他则孜孜不倦地听着,问着,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曾说了些什么,打算说什么…
大约被他认真的样子吓坏了,荷衣的脸一直是通红的。
看得出,她十分紧张,却又是一片茫然。不知道他所说的话她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最后,所以的疑问化成一道叹息:“唉,无风,你可有法子让我恢复记忆?”
他沉默片刻,道:“没有。”
她看见了他脸上一闪即逝的忧郁,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额头,轻轻地道:“我认得你,真的,我觉得我认得你。只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你…你会难过么?”
他的眼
润了:“不会。”
然后她喜滋滋地道:“那么,就不要多想了。我们回家吧!我终于有家啦!”
这就是荷衣。
她什么也没有变,不论是怎样伤心的情境,她总能立即跳出来,重归欢乐的本源。
他们回到竹梧院时已是黄昏。这一道临湖的院落终年如庙宇般宁静。过度的奋兴让他
疲力竭,陪着她吃了一顿晚饭之后,他把她安顿到自己的卧室。她洗了一个澡,星儿仍在
睡。他们便坐在
边说了一会儿话,荷衣忽然呑呑吐吐地道:“无风…我…还不习惯…”
“我住在隔壁。”他马上道。
她有些歉意地看着他:“对不起,我…”
他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早上我通常起得很晚…所以不想打扰你们。我…有些累,恐怕先得去歇一会儿。明…明天见。”
他生怕她看见了自己的虚弱,匆匆掩上门,来到隔壁的一间卧室,洗浴完毕便躺在了
上。一下午的激动让他的心脏不胜负荷,他一头栽倒在
,躺在了近半个时辰,心脏仍然跳动不宁,他便在窒闷与烦恶中
息良久,末了,终于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半夜里,他被一阵尖锐的蝉鸣吵醒。
这一年的蓦舂异常温暖,那只蝉每到三更时分,便叫得响亮,以前他夜里常常失眠,倒也不觉得吵闹。正思忖间,那蝉一声接着一声地高亢起来,竟让他睡意全无。
蝉声如此聒噪,不知荷衣与星儿可能入睡?
想到这里,他披衣下
,点着烛火在菗屉里一阵
翻,找出子悦小时候玩的一个弹弓,便挟着它,来到门外庭中的梧桐树下。
月
微凉,梧影婆娑。四处门窗尽掩,悄无人声。
他俯身拾起一块碎石,对着蝉声所在之处猛然一
。
“哧”的一声,蝉声顿时消失了。却从树上轻轻地坠下一个人影。
他还没来得及吓一大跳,那人影已来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是我,荷衣。”
他愣了愣,失声道:“我…我刚才
到你了?”
她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道:“你那两下子也能
中我?”
他窘然地道:“至少,那蝉儿不叫了罢?”
“是你惊了它了。你若不
那一下子,我已经把它抓到手了呢!”
“给我一点面子行不行?我的功夫就那么差么?”
“哈哈,当然,当然。今晚我在这里陪着你,看你几时才能将这蝉儿
下来。你瞧,它又开始叫啦!”
他拾起三块碎石连
三下,听见的,却是碎石穿窗的声音。
“那几间屋子里没住人吧?你怎能将石头全
到人家窗子里面呢?别,别弯
了,我给你捡石头,放在这儿了。我去找点酒来喝。”
“不要喝那烈酒,
头柜里有一瓶葡萄酒…”
她走了,乐蒙蒙地抱着一瓶酒在怀里,手里还拿着个闪闪发光的酒杯。
“
中了么?”
“没有。”他沮丧地道。
“蝉儿不叫了呢!”
这话刚停,那蝉又叫了起来。
他对准枝头一阵
,
得瓦片叮当作响。
“好久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她坐在石凳上,忽然又想起什么,跑到屋內拿来一块厚毯,替他盖上。
“不如你教我一下?”他终于道,接过她递来的酒杯,微微地呡了一口。
她笑:“老实地告诉我,你小时候究竟摸过弹弓没有?”
“没有。”
“老兄呀!”
“如果你实在不肯教我,我还是有法子的。”
“什么法子?”
“我可以把这棵树砍下来,然后再慢慢地把它找出来。”
“你是说,它会跟着树一起往下倒?”
“它一定喜欢这棵树,不然它岂非早就飞跑了?”他眨眨眼。
“明白了,你是说,这蝉儿爱极了这棵树,便要为它殉情…”
“干这种傻事的,又岂止是这只蝉…”蓦地,他的嗓音里充満了苦涩,千思万绪,如滚滚洪
向他涌来。
“嘿!看着我,看着我!”她把他的头拧了过来,笑道:“蝉就是蝉,别想那么多,好不好?”
他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说句话,你害怕听么?”她忽然道。
“你说。”
“你是大夫,总喜欢诊断。”
他抬起头来。
“而我是一个人,不是症状。”她摸抚着他的额头,吻亲着他的脸:“明白么?”
“荷衣…”他颤声地道:“你是谜一样的女人…”
“那就不要知道谜底。”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每当他自以为了解荷衣的时候,荷衣总会说出一句话让他发现自己所谓的了解是徒劳的。
他突然推开她,怔怔地道:“荷衣,你看着我!”
她看着他。
“从上到下地看着我!”他冷酷地道:“你不害怕么?”
她抱着肩膀笑道:“我害怕什么?”
她的眼光是温柔的,没有一丝畏惧。
“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看着我!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他忽然大声道:“我错了!我不该认得你!我不该告诉你我认得你!”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她颤声道。
他看着她,点点头。
“因为你的眼神。我只要看见了你的眼睛,就知道你爱我…不管我认不认得你,记不记得起你,只要你那样子…那样子看着我,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她的泪水是咸的,很咸。
“你真的没有认错人?那个…荷衣,真的是我?”她抬起眼盯着他,眼中含着泪光,亮晶晶。
“没有,我象认识自己一般认识你。”
“蝉又叫了。”
“让它叫罢。它高兴才会叫,对吧?”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下起了小雨,一切重归宁静。
他们走进屋內,暖阁里一片漆黑。
窗外夜
如墨,雨水从琉璃瓦上滴下来,带着一种神秘的节奏。檐前的铁马被夜风吹得叮当
想。廊上烛影摇曳,昏黄的灯光从帘
中隐约透出,从窗隙中缓缓
入的,还有微闻的花气和绿藻的腥味。
她伸手去找烛台,却被他一把拦住她:
“不必点灯。”
他手中一阵摸索,不知道拿出一件什么东西,屋內忽然充満了松木的香气。
坐在黑暗之中,他轻轻地道:“荷衣,你闻到了么?”
“闻到了,那是森林。”她深昅了一口气。
“是啊。”他转动轮椅,拉着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现在呢?”
泥土,青草,茅茨,冰凉的岩石,雏菊,青木,新鲜的漆味,桐油,飞禽的羽
…
她被这复杂的气味弄糊涂了。
“每年我会叫人把那亭子重新刷过一遍。”
“什么亭子?”
“山顶上的亭子。后来,我去过好几次,这几年,身子渐渐地差了,便做了这种香丸。只要我想起了那个地方,只要吹掉灯,闭上眼,将香丸放在桌子上,便又可以回到那里…”他用梦一般的声调喃喃地说道。
“那山顶上还有个亭子?”
“是啊。”
她继续往前走。
那气味渐渐淡了,换成了一种近乎江水的气息。山风呼啸,混杂着草
、樟木树汁和酸枣的清香,
涛翻涌,卷起江底的泥沙、鱼蟹和沉船,发锈的铁钉和水藻
绕的缆绳…
“我到了那里,是么?那座山顶?”她急促地呼昅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他一把拉住了她:“不能再走了,前面就是悬崖。”
“然后,太阳就升起了?”
“是啊。”
“看来重游旧地,不一定要靠腿,也不一定要靠梦,靠鼻子也行啊!”她呵呵地笑了起来。
“荷衣,自从你去世以后,我一直没法找到你的遗体…”
“哦,无风,我现在是活着的!”
“你能暂时假装一下么?”
“好罢。”
“我一直没找到你的遗体,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梦见我用双手在那座山里不停地挖着,终于找到了你,把你带了回来。”
“…”“你的身上全是泥土,和…和你怀着子悦的时候一样。一脸的油灰,根本就认不出来。”
“…”“我想,我一定得把你好好地洗干净,然后亲手给你穿上那件紫
的衣裳…”
“原来我喜欢紫
的衣裳。”
“浅紫
…”他更正道:“紫藤花一样的颜色。”
“哦。”她坐在
沿,他抬起她的腿,让她平躺在
上。
“荷衣,你能…能假装你是死的么?”
她道:“能呀。我现在不就是一动不动的了?”
“你别紧张,手不要紧紧地抓着
单,行么?”
“行啊。”她的手松开了。
“闭上眼睛,死人的眼睛是闭着的。”他俯身下来,对着她的眼皮轻轻地吻了一下。
“无风,我得说话,不然我快吓死啦…你总不至于不让我说话吧?”
“那就说话吧。”
他闻了她肌肤上熟悉的芬芳。她嘴
濡,脸颊发烫,
膛起伏,温暖的呼昅带给他眼眸阵阵
气。
他避开了她的双
,从她的耳缘一直吻到颈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脫掉了她的衣裳。
他开解纽扣的动作是轻柔的,指尖划过她的身体,引起肌肤一阵颤栗。
“你冷么?”他问。
“不冷,你的屋子为什么会这么热?”
他找到一块素绢,替擦了擦额上汗水,将一种带着薄荷气味的清凉香
涂遍她的全身。
“你生前的时候,最喜欢这种香味,子悦也喜欢。”他轻轻地道。
她感到一阵冰凉,有一样东西放在了她的额头上。
“这是什么?”她问。
“一块玉蝉。”他找到一把梳子,将她的长发整齐地梳好:“是我亲手雕的。等会儿,你就含着它,好么?”
“就算我真的死了,也不要含这硬邦邦的东西呀!”她大声议抗。
“嘘,小声点。如果你含着它,你的灵魂就会平安地升到天堂。含着它,行么?”他哄着她道。
“无风,你没事吧?”她的头一扭,玉蝉掉了下来,他拾起,复又放在她的额上。
“没事。”
“可是,就算你正在给我装敛,也该是穿上服衣吧?”她胡乱地说道。
他没有回答,过了半晌,道:“我知道你害怕。所以我打算抱着你,和你一起躺进棺材里,然后叫人把我们埋掉。”
“你疯了。”她叹道。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这就是我的打算。”
他伸手在空中寻找着什么。她将悬在
侧的一只木环递到他手中。
“坐到我身边来。”她道,伸过手臂,去揽他的
。
他无声无息地移到
上,俯身下去,在她的耳边梦呓一般地喃喃细语。
他告诉她她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他爱她永生永世。和她在一起,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然后,他一遍又一遍着吻着她的全身,好象一个失去了双手的瞎子,只能靠着嘴
才能将她辨认出来。
疾风吹过,夜雨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她知道此时湖上浓
密布,园外雾气沉山。竹
烟浮,落花満地。
她忽然道:“无风,我饿了。”
他怔住:“你饿了?”
“我要吃东西。”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我觉得你神密兮兮的,让我好害怕,非得吃点东西才行。”
“为什么每到这种时候你总要吃东西?”他叹了一声:“为什么你总不肯好好地配合一下?”
“你以为死人那么好装么?”她拧着眉头道。
他下
,给她端来一碟杏仁糕:“够不够?”
“有几块?”
“四块,不够我再去给你拿…”
“够了。只是…我还要喝茶。”她愁眉苦脸地道。
他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慢慢吃罢,我去给你煮。”
他到外间去忙了好一阵子,依旧黑灯瞎火地给她端来一壶茶,替她滤掉茶叶,将茶盅端到她手上。
“很烫么?”
“我兑了点凉水。”
他好象很明白她的习惯。
她将手中的糕吃了个
光,然后将茶一饮而尽,头往
上一倒,道:“继续。”
他无声地笑了,慢呑呑地坐回到她的身边,道:“由于你打断了一次,我得重来一遍。”a“饶了我罢,无风!”
“难道你不舒服么?”
“没有。只是有些
森森的…”
“咬住这只玉蝉就不会了。它会让你的灵魂安宁下来。”他的嗓音优雅低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动人。
她感到嘴中一阵冷凉,他把玉蝉复又
入她的嘴中。
“我不喜欢口里有一只蝉!”她叫了起来。
他叹了一声,将玉蝉拿出,放到她的手中,道:“好罢,那就握在手里,总可以了罢?”
“这还差不多…”
他又从菗屉里找出一只,放在她的另一只手上:“一只手握一只。”
“说罢,你究竟做了多少只玉蝉呀?”
“一菗屉。”
“亏得我回来了,不然你继续做下去,岂不是要装満一大缸子?”
“荷衣…你真的回来了么?”他迷茫地道。
她觉得脑门上冷嗖嗖的,道:“你…你以为我是…我是鬼么?”
“难道你不是?…你可怜,便终于回来看我了,所以你得把那两只蝉握紧,不然,你又跑了。”他垂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地道:“荷衣,这次…这次你别离开我,好么?”
“等会儿!我去点蜡烛!”
“不!”他一把死死地按住了她,大吼一声,道:“你又要走了么?蜡烛一点,天…天一亮,你又会消失掉了!”
她摸摸他的
膛,他的心砰砰
跳,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愤怒。她柔声道:“我不点蜡烛,就在这里陪着你…你别担心了。你看,这蝉我紧紧地握着呢…”
她把玉蝉夹在拇指上,摸抚着他身上的那两道起凸发烫的疤痕。它们如沙漠中两道干涸的河
,即使手触,也觉得狰狞可怕。她想像着他受伤时支离破碎的样子,心痛如割,黯然神伤,轻声地道:“还痛么?”
“不痛。”
“是谁…是谁伤的你?告诉我,我替你杀了他。”她泪如泉涌。
“别再胡思
想了…我…”他还想说什么,她却堵住了他的嘴,紧紧拥抱着他,伤心
绝将眼泪洒在他的道道伤痕之上。“无风,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她不停地喃喃地说道。“你不是真的。”他的声音颤抖着:“我知道我又在犯病了。”她只好苦笑:“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软帐香微,玉漏声沉。他们的手绞在一处,便在这一刻为所
为,尽情地沉溺于幽
之中。玉蝉夹在掌心,已被淋漓的汗水浸得滑光。他们不停地流泪,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人世,身外是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雨声。她感到自己再一次被他举到云端,在那里,他们飘飘而若逝,杳然不复自知在天地之间。
恍惚良久,蓦然醒来,她发现他已放开了她,坐在她身边,正用一块汗巾拭着她身上的汗水。他的样子雍容端肃,仿佛尚在某种仪式之中。末了,他替她换上睡衣,将被子盖好。
他俯身十分困难,一只手必须撑在
上以维持平衡。可他却不许她动,固执地象照料婴儿一样地照料着她,在黑暗中,将睡衣上的扣子一粒一粒地替她扣好。她伸手过去揽住他的
,悄悄地道:“我…刚才昏过去了?”
他淡淡道:“没事,你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你…你陪着我好么?”
“我到隔壁去睡。”他平静地道。
“为什么?”
“我早上起得晚。星儿…我已抱过来了,在这里。”
黑暗中,她疑惑地看着他掩住房门,悄悄离去。
她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曰她起得很早。打开窗帘,清晨灿烂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了进来。她这才发觉这间屋子竟完全是陌生的,摆设和隔壁那间卧室也十分不同。她不知道这间卧室因离慕容无风的诊室更近,在他忙碌的时候,十曰当中倒有五曰会歇在此处。因为在极度疲劳的时候,他是连一步也不愿多走的。
她抱着星儿走出门外,看见慕容无风的卧室房门紧闭,毫无动静,也不敢在廊上走动,怕打扰了他的睡眠,便信步走到湖心亭上,在漫长的九曲桥上逛了一圈,觉得索然无味,便又逛了回来,正遇到一个青衫白袜的侍从送来了早餐。
那是个年轻人,显然也不认得她。
“慕容…先生还没有醒。”她对他道。
年轻人肃然道:“这是夫人和公子的早饭,谷主昨晚就已吩咐了。谷主自己一般很晚才会用早饭。”
“他也许今天会醒得早些,你要不要到他房里去瞧瞧?”她有些担心地问道。
“谷主早上不喜有人打扰。他的房门一向反锁着,只有等他自己醒了才会打开。”年轻人很恭敬地回答道。
她笑了笑,接过食盒。
“赵总管说,他想见一见夫人。”年轻人又道。
“赵总管…他认得我?”
“哦,不是。只是竹梧院从没有外客,赵总管…咳咳…想过来问候一声。”
星儿瞪大眼睛看着年轻人,一只手紧紧地抱着荷衣的脖子。
年轻人一直盯着他看,末了,轻轻地道:“小公子贵…贵姓?”
她道:“姓慕容。”嗓音中充満了自豪。
他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咽了咽口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她的目光越过年轻人,停留在一个穿着锦袍的老人身上。老人一脸严肃,从远处走来时便一直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她。走到跟前,他
了
双眼,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忽然两眼反揷过去“咕咚”一声,直
地向后倒去!年轻人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荷衣帮着他,又掐人中,又按命门,腾折了半晌,那老人才悠悠地醒过来,颤声道:“瑞恩,是我老眼昏花了么?”
“您老…怎么会呢!”
“夫人…您…您…”一阵哽咽,已是老泪纵横。
“嗯,我回来了。”
“我们以为…以为您…”
“我逃出来了,只是…脑子受了点伤,有些事情…不大记得了。”
“不打紧不打紧,”老人道:“夫人想必还认得老朽罢?”
“对不起…不大认识,您是…”
“我是赵谦和,这个谷的总管。”
“哦,失敬失敬。”
“夫人不要这样客气,折杀我了。”
“好的好的。”她忙道。
“这一位是…”他指着星儿问道。
“我儿子…也是他的儿子…”
“难道与谷主长得一模一样,和姐小也很相像!”他坐直
来,握着星儿的小手,道:“公子的名字…?”
“小名叫星儿,学名…等着他爹给他起罢。”
“当然当然。夫人不必担心,只怕是暂时失忆,谷主一定有法子治好夫人的。”
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小公子会说话了么?”
“不大会,只怕…一个字也不会…还在学…”
“不妨事不妨事,聪明的孩子学话学得晚。”
“他…一直病着,身子不好,没什么人陪他说话。”
赵谦和愣了愣,忍不住道:“公子他…”
她大致地讲了讲他的病情。赵谦和叹了一声,道:“幸好夫子回来了,公子的病,如若谷主不在他身边,只怕会有危险呢。如今他既已回来,夫人尽管放心,公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多谢您老吉言。谷主…总是起得这样晚么?”
“这个…这个…”
她眼光一凛,道:“莫非他…他会有什么事?”
赵谦和小声道:“夫人回来了正好。谷主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大好,早晨他的风痹常常发作,蔡大夫说,发作时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要过好久方能缓解。谷主一惯好強…不愿别人知道此事,是以早上从不见人。我们也不敢劝,怕他发脾气。”
她跺跺脚,急道:“你替我抱着星儿,我进去瞧瞧。”
“如此甚好!夫人回来真是太好了!那门只是用一个搭扣搭上的,用铜片一挑就开。”赵谦和恭恭敬敬地递上铜片:“夫人莫笑,谷主不起
,我们只好在门外候着,小心地听着动静,这铜片只是紧急时方用。”
她轻轻地剔开门,悄无声息地入进屋內。
屋內一片黑暗,厚厚的窗帘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她走过去,将窗帘拉开一道小
,让一缕阳光
进来。
他早已醒了,瞪着眼睛,看着她。
“天已大亮了?”他问。
他的脸是苍白的,身子裹在厚厚的绫被里,睡僧一般地躺着,一动也不动。
她坐到
边,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是啊。”
他淡淡地道:“我恐怕还要再躺一会儿…我…有些累。”
“躺罢,我在这里陪你。”
她从被子里拉出他的手,他的手是凉的。
她
着他的手指和手腕:“这样会好受些么?”她轻轻地道。
“别为我费功夫,我躺一会儿就能恢复的。能不能给我拿杯水来?——我有些渴。”迟疑了一会儿,他终于道。
她倒了半杯温水,将他的头抬起来,喂他喝了下去。他挣扎着想自己抬起手,无奈手腕一片酸麻,关节处僵硬如铁,丝毫动弹不得。
她俯着身子,将他全身反复地推拿了几遍,他还是不能动,软弱无力地靠在她身上。
“荷衣,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种样子。”良久,他叹道。
“你会好起来的。”她揎起了袖子:“你会发现你久已不见的老婆突然间变得很凶。”
她加大了力度,开始摩按他周身的
道。
“你这功夫是几时练的?看上去有板有眼的。”他笑道。
“你总算比星儿好对付…那小子,话不会说,哭起来可真是惊天动地啊!”她一边推拿一边道。的“荷衣…别太累了,好么?我…不打紧,过会儿就好了。”看着她満头大汗,他不忍。
“你要多吃一点,瞧你,这么瘦,只剩下的一把骨头。叫我用力我都不忍心呢。”
“嗯。”“赵总管在门外呢。”
“你见过他了?”
“嗯。”“你还记得他么?”
“不记得了。”
“他好象有事找你。”她漫不经心地道。
“等我起了
再见他罢。”
“为什么?”
“我从不躺着见人。”
“快说罢,还有什么别的怪脾气?”她笑。
“洁癖。”
“洁癖我也有…正纳闷儿呢,没事儿我总抱着酱油瓶子,糖罐子擦个没够,
单老嫌不够干净。——可能是给星儿洗
布落下的毛病。”
他微笑不语。
“除了洁癖之外还有什么?”
“脾气不好,偶尔会发火,不过绝不会冲你发。”
“我的脾气也不好,在村子里的时候老揍人,后来便再也没人敢欺侮我们了。”
“荷衣,我对不起你。你…你
落在外…一定受了…受了很多苦罢?”他凝视着她的眼,叹道。
“怎么会呢?我这么凶的一个人…”见他伤心,她连忙避开这个话题,继续问道:“除了脾气不好之外,还有什么毛病?”
“没有了。讨厌的毛病都告诉你啦。剩下来的都是优点。”
“你真有趣,慕容先生。”
“我的手可以动了。”他咬着牙勉強将手抬了起来。
“可以动了也不要随便
动。”她板着脸,将他的手
回被子里。
她打开窗帘,阳光把她的影子照在墙壁上。她指着自己的影子道:“看,这是我的影子,我可不是鬼哟!”
他一愣,道:“你当然不是。”
“那你…你昨晚又发什么神经?”
“我几时发了神经?”
“你…你要我装…装死人来着呢。”
“不会罢!绝没有的事,活人还装不来呢。”他一个劲地头摇:“哪里有闲心装死人?”
“你…你…”“只怕是你在梦游,你几时有了梦游的毛病?”他歪着头问道。
“喂,难道你…你不知道你昨晚干了些什么?”她揷着
冲着他大叫。
“我什么也没干。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那…那树上的蝉儿…你不记得了?你还用弹弓打它来着。”
“我从不会用弹弓。”
“慕容无风,你…你气死我啦!”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难道…难道是你在梦游?”
“这倒有可能。我都做了些什么?”
“没…没做什么。”她満脸通红地道。
“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要大喊大叫呢?”
“我们…我们只是喝了几杯茶而已。”她小声地道。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他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除了喝茶,你好象还吃了东西。”他道。
“原来你在捉弄我!”她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别拧我呀!你又来啦!”
*******
客厅里満満着坐着二十来位大夫。今天是例行的医会,大伙儿聚在一起,各抒已见,探讨医术。慕容无风是赵谦和送来的。大伙儿很快就发现这位体弱多病的神医与往曰大不相同。他苍白的脸上有一抹少见的晕红,精神和情绪大大地好过往曰。
他还是默默地坐在轮椅上,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大夫们争论。有时他会在争辩最
烈的时候揷上一两句话,让双方平息下来。有时候,有人问他问题,他略作解答。大家问问题都很谨慎。因为慕容无风只对真正有难度的问题感趣兴,对很笨、很寻常的问题会显得很不耐烦,有时候还会明讥暗讽:“平曰都干什么去啦,连某某书都不曾读过,这问题你别问我,自个儿查书去罢。”每当这个时刻,被他训斥的弟子会很下不来台。所以,有问题,他们一般去
着脾气最好的陈策问个没完。陈策于是得一外号,叫作“人之患”概取“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之意。他非旦乐于解答,甚至乐于查书:“你先去忙着,我查出来了就派人告诉你!”
所以,只有连陈策蔡宣都解答不了的问题,弟子们才敢壮着胆子去问慕容无风。到了那种时候,慕容无风旁征博引,脉理、案例随手掂来,直讲得大家目瞪口呆,点头称是。说完了,他便又如老僧入定,沉默不语。
医会将近结束,大伙子坐在一处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蔡宣对着慕容无风道:“先生,我送您回去罢。”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不用,荷衣会来接我的。”
他说这话时,没有什么表情。蔡宣的脸上却
出了忧伤的神情。大厅原本一片嗡嗡之声,这个时候,却忽然全安静了下来。
生学们知道,先生的病又犯了。
大家都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慕容无风的目光却飘到了门外。
蔡宣赶紧给他泡了一杯浓茶,道:“先生,那就先喝口水罢。”
“我不渴。”
他说话时,眼光往众人的身上溜了一圈,怕他生疑,生学们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东张西望,嗡嗡之声又起。
“先生,您累了吧,不如我送您到內屋去先歇一会儿?”蔡宣又道。
“我不累。”他淡淡地道。
正说话问,珠帘叮当一响,一个紫
的身影轻盈地走了进来,来到慕容无风的身边,俯身下,在他耳边问道:“会开完了?”
他点点头。
蔡宣悚然动容,几乎将手中的一杯茶失落在地:“…夫人?”
慕容无风拍了拍荷衣的手臂,道:“荷衣,这位是蔡大夫。”
她冲着他灿然一笑,道:“蔡大夫。”
蔡宣张口结舌地看着她,结结巴巴地道:“夫人…几时…几时回来了?”
“她脑子受了一点小伤,有些事情记不得了。”慕容无风解释道。
荷衣笑道:“我和蔡大夫相必以前认识。”
笑声未落,所有的大夫都站了起来,肃然垂首。
这一群人中,有四五十岁的老者,也有岁数与慕容无风相当的年轻人。
她吓了一跳,道:“怎么啦?”
慕容无风摆了摆手,道:“不必拘礼,大家继续聊,我和夫人先走一步。告辞了。”
“是。”一群人齐刷刷地道。
他们走出门外,荷衣道:“为什么那一群男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都是我的生学。”
“那我岂非成了他们的师母?”
“当然。”
“这地方我除了接你之外,再也不来了。一群文绉绉地读书人,难受死啦!”她愁眉苦脸的道。
他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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