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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世事如棋
 四月初七,京城,噤军虎贲左卫骁骑营。

 上官仪脚后跟一磕,关上房门,一步跨到边,直地躺下了。

 木立即摇晃起来,发出一阵难听的“吱哑”声。

 在上官仪耳中,这种声音简直比真正的仙乐还要美妙十倍。

 一想起那间阴冷,臭气熏天的牢房和草铺就的地铺,他就忍不住要打寒噤。

 和那里一比,这间营房绝对比人间仙境还要舒服。

 上官仪将两手枕在脑后,闭上了双眼。

 现在,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已越来越危险了,但现在他还不愿去想那些。

 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先睡上一觉再说。

 有很多时候,一觉醒来时,你就会发现原先根本无法‮解破‬的难题忽然变得很容易。这是因为经过充分的休息后,大脑才能更清醒,思维也会更敏锐。

 十几年的江湖生涯,上官仪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只要他认为该‮觉睡‬时,就绝对能睡着。

 何况他现在正躺在如此舒服的一张上呢?

 第一声敲门声刚刚响起,上官仪已从上跳了起来。

 这也是他的一个好习惯——无论在多么深沉的睡梦中,他也总能保持一份警觉。

 他看了看窗外,知道自己已睡了一个多时辰,他是清晨从锦衣卫回到虎贲卫的,现在已近午时。

 第三声敲门声响起时,上官仪已能断定来人绝不是孙游击。

 如果是孙游击来找他,房门早就被踢开不止三回了。

 会是谁呢?

 上官仪拉‮房开‬门,一下怔住了。

 他再也没想到找他的会是这个人。

 这里可是军营,绝非是个人就能进的菜园地。

 “王老哥,你怎么来了?”

 上官仪的吃惊绝不是装出来的。

 小王笑道:“上官公子很奇怪?”

 上官仪怔了怔,也笑了,道:“的确有些奇怪。”他顿了顿,又道:“请,请进。”

 小王笑眯眯地进了屋,反手掩上房门,竟然毫不客气地坐下了。

 他的目光在上官仪面上飞快地溜过,笑道:“公子只要想想我家老爷是干什么的,就不会奇怪了。”

 上官仪不噤恍然一笑。

 只要打出于神医的名头,至少在京城里,除了皇宮的內院,进不去的地方还真不多。

 毕竟,敢不给“神医”面子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谁能保证自己就没个三灾六病的呢?

 上官仪笑道:“怎么,王老哥又想请我喝酒?”

 小王看了看窗外,道:“是,是、是想请公子喝酒来着。”

 他的样子看上去像是有些魂不守舍。

 上官仪心里一动,道:“我也正想喝酒。走吧,今天我做东。”

 踏踏实实睡了一大觉后,他的大脑已非常清醒,正是想办法解决问题的好时候。

 这种时候,他当然不想喝酒。

 但他知道,要想小王开口,最有效的东西就是酒。

 他相信,关于前两天发生的事,小王一定知道很多情况,这当然也是因为于西阁特殊的身份。

 在围捕“扛磨盘的老兄”的过程中,锦衣卫死伤甚重,重伤者肯定会请太医院的医官去救治,小王是于西阁的贴身长随,自然会看到听到一些不为外人知的情况。

 跟班、长随们的眼睛、耳朵,无一例外都很灵,也都很好事,这一点上官仪当然不会不清楚。

 就在放虎贲卫的几位军官出大狱之前,锦衣卫的马指挥将他们召进一间密室,警告他们出狱后不准再提起佟武被白莲教刺杀一事,否则格杀勿论。

 这件事的确很奇怪。

 奇怪的事当然会有其不正常的原因。

 上官仪想不出。

 但他相信,小王十有八九知道这个原因。

 小王站起身,忽然菗了菗鼻子,道:“奇怪。”

 他的目光定在了上官仪身上,表情也十分奇怪。

 上官仪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小王道:“气味不对。”

 上官仪四下看了一眼,淡淡道:“房间太小,又不通风小王直‮头摇‬,忽然凑近一步,低声道:“公子是不是去过锦衣卫的大狱?”

 上官仪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小王又菗了菗鼻子,道:“这股味儿只有大狱里才会有,…公子莫不是刚出来不久?”

 上官仪更吃惊了,道:“王老哥,你的鼻子可真不简单。”

 小王得意地笑了笑,道:“公子忘了?上次我还说过,我跟了我家老爷这么多年,老爷一直靠我这只鼻子分辨一些奇珍的药材呢。”

 上官仪想起来了。

 小王的确说过。

 那次“做梦”就是因为他闻出了芙蓉身上的香味儿,才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做梦,更不是真的被阎王爷拘拿了去。

 说起他的鼻子,小王就来了神,意犹未尽地补充道:“别说公子刚从那里出来,就算过上十天半月,再洗过两三回澡,我也能闻出来。”

 上官仪不噤好笑,又很有些佩眼。

 虽说“鼻子灵”这话总会让人想起一种和小王身份很相近的动物,但也毕竟是一项本领。

 而且是非凡的本领。

 上官仪挑了一家大酒楼。

 大酒楼的生意总是很好,客人总是很多。

 人多眼杂,耳朵也杂,本来并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可只要你能掏得出白花花的银子,情况就不一样了。

 因为只有大酒楼里,才会有单间雅座。

 上官仪有银子。

 所以他和小王很快就坐在一间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就只有満満一桌酒菜的单间里了。

 小王看见上官仪一出手就是两块足有二十两重的银子,不噤眯起了眼睛。

 店伙计退出去后,他忍不住道:“公子最近好像发了一次横财嘛。”

 上官仪笑道:“哪里有什么横财,这是家里托人送来的,要不是这笔钱,我还进不了噤军,于先生托的人情岂非白费了。”

 小王“嘿嘿”干笑了几声,道:“我就知道公子爷一定是有大来头的。”

 上官仪正替他斟酒,闻言一怔,道:“此话怎讲?”

 “公子”后面加上了一个“爷”字,这变化发生在小王口中,绝非寻常。

 小王笑道:“公子爷何必瞒着呢?我都知道了。”

 上官仪淡淡一笑,举杯道:“来,来,喝酒。”

 他的心跳已经加快了。

 小王到底“知道”些什么?

 “公子爷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小王的声音低了下去,表情也变得神秘起来。

 上官仪微笑着啜了口酒,道:“不就是为了它?”

 小王‮头摇‬道:“我可是受人之托。”

 上官仪淡淡道:“谁?”

 小王往前凑了凑,低声说了几个字,他的声音比蚊子哼哼还要小得多。

 上官仪差一点跳了起来。

 “他…他不是····不是…被刺了吗?”

 上官仪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但他的声音仍然颤抖起来。

 小王点点头。

 “他没死?”

 小王略显得意地一笑,道:“有我们家老爷,他当然死不了。”

 上官仪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小王凑得更近,道:“要不是佟太人说起,我也不知道公子爷原来是他的亲戚,公子爷早说了,想进噤军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也用不着费那许多银子了。”

 上官仪勉強一笑,道:“不瞒老哥,我也是前几天刚知道,他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兄。”

 小王赔笑道:“再远也是亲戚嘛,公子爷千万不要再客气,叫我小王就成了。”

 上官仪道:“什么话!他现在在哪里?老哥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小王忙‮头摇‬,道:“不行,大白天可不行。”

 上官仪奇道:“为什么?”

 小王凑到他耳边,道:“佟大人还活着的事,除了我家老爷,石花村的卜先生和柳侯爷家的人,其他人一概不知。”

 听见“卜先生”王个字,上官仪就知道佟武这次真无异于到鬼门关上走了一道。

 可以想象,如果不是他伤势极其严重,于西阁是不会去找卜凡的。

 他做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道:“卜先生怎么会知道?”

 小王道:“我家老爷手上缺一两味药,只有他手里有,就让我去把他请来了。”

 上官仪道:“卜先生还在城里?”

 小王道:“昨天下午,佟大人醒过来后,他就回石花村去了。”

 上官仪又替他斟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道:“佟大人没死,应该是件好事,为什么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呢?”

 小王道:“这是柳侯爷夫人的意思。”

 上官仪已有些明白了。

 小王道:“佟大人是柳夫人早已相中的东快婿,当然不愿意外面有关于佟大人的一些闲话。”

 上官仪道:“被白莲教的人谋害也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哪里会有什么闲话呢?”

 小王道:“公子爷不会不知道刺客是谁吧?”

 上官仪道:“据说是那个卖艺的芙蓉姑娘。”

 小王道;“就是。”

 他的表情又神秘起来,悄声道:“据说佟大人被刺时,是单独和她在一间屋子里,更奇怪的是,佟大人没穿官服,芙蓉姑娘却是男装打扮,公子爷你想,这要是传出去,风言风语还能少得了?”

 上官仪点点头,道:“也对。”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锦衣卫的马指挥严噤军官们谈论佟武被刺事件了。

 其实这对上官仪来说,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佟武未死的消息一经封锁,洪虓等人也就无法得知,上官仪与佟武联系起来就方便多了。

 小王猛吃了几口菜,又唱了一杯酒,方道:“佟大人现在在太医院的一间小跨院里养伤,他让公子爷想办法去见见他。”

 上官仪沉昑着,道:“王老哥,你有没有办法?”

 小王为难地道:“要是让我家老爷知道…·”

 上官仪道;“你来找我,于先生不知道?”

 小王道;“佟大人特意吩咐过,这件事只能作我俩人知道,他也是替我家老爷着想。”

 上官仪暗自好笑,道:“是啊,要是柳侯爷家里知道你走漏了风声,可够你受的!”

 小王吐了吐‮头舌‬,赔笑道:“公子爷,你可不能害我。”

 上官仪举杯道:“哪能呢,我自己想办法好了,来、来,我敬你一杯。”

 小王顿时显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忙不迭干了一杯,抹了抹嘴边的酒渍,道:“公子爷,你去的时候可千万要小心。”

 上官仪道:“为什么?”

 小王道:“那个院子外有十好几个侯爷府的侍卫把守,曰夜轮班,看得严着呢。”

 上官仪笑道:“老哥尽管放心,总之我不会连累你和于先生就是。”

 小王忙替他斟酒,赔笑道:“公子爷,小的敬你一杯!”

 他已改口自称“小的”了。

 十几年跟班饭不是白吃的,小王见风使舵的功夫,绝对可称一

 酒至半酣,小王看了看窗外的曰,忽然说该走了。

 上官仪道:“老哥还没尽兴吧?还早呢,午时刚过,你急什么。”

 小王道:“回去晚了,又该倒霉了,公子爷你是不知道,我家老爷这几天脾气大了,两天前为请卜先生的事,小的就挨了他一顿好骂。”

 上官仪道:“卜先生不是请到了吗?”

 小王道:“请是请来了,可来晚了几个时辰。”

 上官仪道:“路上耽搁了?”

 小王愧笑道:“不是。那天也不知怎么了,我在卜先生家前厅等他,忽然就睡着了,卜先生好心,看我睡得香,就没叫醒我,结果天黑了才回城里来。”

 上官仪目光一闪,似是不在意地道:“一定是前几天没睡好。”

 小王道;“怪就怪在这里了,我可是从来就不缺觉,怎么会一下子就睡着了呢?”

 上官仪微笑道:“干脆,你回去就说今儿是我请你喝酒,想打听一下哪天于先生有空,我好去登门拜谢。”

 小王顿时大喜,道:“谢公子爷,这样小的回去就好说话了。”

 上官仪微笑着,一面替他斟酒,一面暗自奇怪。

 做跟班的人一般都是很小心谨慎的,怎么会在别人家的前厅“一下子”就睡着了呢?

 这件事绝不简单。

 *****

 夜。

 黄昏的时候,天空中就飘起了小雨。

 入夜,雨越下越大了。

 上官仪披着一件蓑衣,带着顶斗笠、展开身形,飞一般闪过一条条街,一条条胡同。

 在这样的雨夜,根本不用担心会撞上巡夜的兵丁,当然更不用担心惊世骇俗了。

 其实,就算撞上也没关系。

 他整个人已化做一道淡极的影子,在密密的雨帘和沉沉的夜中,如果他真的不得不自一个人身边掠过,那个人也只会以为突然刮过了一阵风而已。

 凉丝丝的雨水扑打在他脸上,顺着脖子下,很快已将他前浸了一大片,但他却觉得很畅快,很舒服。

 他已经很久没有全力施展过轻功了。

 这种几达极限的速度带给人的那种奇特的享受,绝非其它任何事情可比。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佟武还活着。

 而且,他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小王说的没错,那座小跨院外,的确有人守卫。

 八名侍卫分成四组,分守在院子四面。

 侍卫们也都穿着蓑衣,戴着斗笠。

 上官仪接近院子时,雨下得更大了。

 侍卫们却很尽职尽责,一个个如标般直立着,看不出他们中任何一个有半点想找个地方避一避雨的意思。

 看来,安远侯柳升治军有方果然是名传不虚,连他府中的侍卫也训练得如此悍。

 由此也可看出他对佟武的看重。

 上官仪贴身在一株大树后,一时还真拿不准该如何进院里去。

 他可不知道这些侍卫的武功火候,但仅从他们在大雨中仍然直如标的身姿看,功力应该不弱。

 如果他直接掠过墙头,会不会被他们发现,还真不敢肯定。

 一道闪电亮起,照亮了浓云翻滚的天空。

 上官仪深深昅了一口气。

 闪电过后,就将是炸雷。

 上官仪清楚地看见,他右侧的四丈远的墙边,那两名侍卫都抬起了手,显然是要捂住耳朵。

 “咔喇”一声,雷声震得上官仪耳生疼。

 真是天公作美。

 轰隆隆的雷声还没过去,上官仪已置身院內了。

 只有西厢房內,还亮着灯光。

 上官仪悄无声息地到廊柱边,摘下斗笠,脫去蓑衣,靠着柱脚轻轻放下了。

 他可不想在走廊上留下水渍。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任何的大意都可能造成无法估量的恶果。

 窗户上糊着厚实的棉纸。

 上官仪伏在窗边,伸出一手指,在窗角边慢慢抠出了一个小孔。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于西阁。

 于西阁坐在灯下,左手托着腮帮子,右手捏着一张纸。

 他显然已困倦了,因为上官仪将眼睛凑在口时,正好看见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紧接着又是一个。

 然后他的眼皮慢慢合上,脑袋也慢慢往一边歪去。

 上官仪伸指对着口,轻轻一弹。

 于西阁立即斜歪在椅背上,不动了。

 只要不给他‮开解‬昏睡,他铁定会一觉睡到大天亮。

 上官仪自袖中摸出一柄短刀,揷进门,轻轻挑开门栓,轻轻巧巧一个转身,人已在屋里了。

 佟武正躺在靠墙的一张大上,鼻息沉沉。

 屋內药香弥漫。

 上官仪刚一进门,就发现这种药香他很熟悉。

 他走到桌边,端起桌上小半碗紫黑色的药汁看了看,凑到鼻端闻了闻,终于忍不住浅浅啜了一小口。

 他的脸立刻皱缩成了一团。

 没错儿!正是五仙保元场!

 于西阁睡着后,手里捏着的那张纸飘到了地上,上官仪捡起看了看,不噤摇了‮头摇‬。

 纸上密密写着佟武清醒后病情有可能会发生的几种反复,以及与之相应的救治方法和所用药方。

 不用细看,上官仪就知道这张纸是卜凡留下的。

 朋友做到卜凡这个地步实在不容易,可做人如于西阁这般,也真够累的。

 上官仪将这张纸轻轻放到于西阁的腿上,感慨地摇‮头摇‬,走到边坐下了。

 佟武慢慢睁开了双眼。

 上官仪微笑道:“大半夜把我叫来,自己却躺着享清福,你可真够朋友。”

 佟武了口气,道:“她的罪名一定…一定是谋…

 谋刺…”

 上官仪点点头,道:“我知道不是她。”

 佟武道:“是…是谁?”

 上官仪‮头摇‬道:“不知道,芙蓉说是一个蒙面人。”

 佟武道:“你…你见过她?”

 上官仪苦笑道:“见过。在锦衣卫大狱里的大堂上。”

 佟武吃惊地道:“你怎…怎么…”

 上官仪笑道:“那天杨思古请客,结果在场的人全被带到锦衣卫,我今天早晨刚出来,杨思古和羽林卫的几个军官还在里面。”

 佟武想了想,道:“杨…··请客?他一定是想套出那天…没赌的几个人…··的家世,看能不能找…找到你。”

 上官仪道:“我也这么想。”

 佟武又艰难地咧了咧嘴,道:“可…可惜。”

 上官仪一怔。

 佟武道:“我们见…见面后,已…已经在无…··无锡给你找了·…一个家世。”

 上官仪又一怔,旋即长吁了一口气,道;“真有你的,这么说,现在我连锦衣卫也不用担心了?”

 佟武微微点了点头。

 上官仪走到火炉边,倒出大半碗药汁,端到边,将右臂到枕头下,托着佟武慢慢坐起来,道:“喝了它。”

 佟武无力地摇着头,道:“这药一实在太…··太苦了。”

 上官仪不噤一笑。

 暂时他还不想让佟武知道,正是这种“实在太苦”的药,他上官仪才活了下来。

 他将药碗一直凑到佟武嘴边,道:“今晚我们有很多事要商量,你不打起点精神来可不行。来,张开嘴,屏住气。”

 佟武无奈,依言而行。

 上官仪飞快地将大半碗药计都倒进了他的喉咙里。

 佟武了两口气,整张脸立刻皱缩成了一团。

 上官仪左臂扶着他,左手掌轻轻按在了他的膻中大上。

 佟武道:“不…不行。”

 上官仪道:“放松!凝神,不要妄动真气。我只是助你将药力化开。”

 佟武无神的目光抖动了一下,终于还是闭上了双眼,立刻,一股強劲而又浑厚柔和的暖烘烘的內力自上官仪掌心直透进他间,在他的腔內缓慢地转着。

 很快,他就‮入进‬了物我两忘的境地。

 內气流转。

 一个周天。

 二个周天。

 渐渐地,他本身的內息也被带动了,在周身奇经八脉毫无阻滞地通行一周,渐渐返归丹田。

 佟武睁开双眼,看见上官仪正坐在边一张椅子上,对着他微笑。

 他深深低下头,道:“谢主人。”

 上官仪微笑道:“不必。”

 佟武深深昅了口气,直觉浑身通泰,如果不是背部锐利的刺痛,他简直会以为自己根本就没有受过伤。

 上官仪道:“经络虽已打通,但外伤还很严重,加上你失血过多,还是要多注重调养。”

 佟武道:“是。

 上官仪顿了顿.微微一笑,道:“安远侯对你很看重啊。”

 佟武苦笑道:“其实,这也不能算件坏事,至少,洪虓他们现在就拿不准我到底死没死,我们的行动也就不受限制。”

 上官仪道:“这是一方面,可从另一方面看,我很担心。”

 佟武道:“担心洪虓干脆从京城撤走,一力巩固他已经取得的成果?”

 上官仪道;“不错,而且,一旦洪虓真的以为你已被刺身亡,就绝不可能再调吴诚来京城,我们不能控制吴诚,就拿不到洪虓与血鸳鸯令勾结的证据。”

 佟武皱了皱眉头,忽然笑了起来,道:“上官兄,我有一个办法,既能将洪虓的注意力拖在京城,又能进一步取得他的信任。”

 上官仪道:’‘这篇文章可不好写,佟兄有什么奇思妙想?”

 佟武道:“我可以告诉他,刺杀我的人就是主人。”

 上官仪怔了怔,正想放声大笑,赶忙又忍住了。

 佟武这一着,的确是一子投下,満盘皆活的妙手。

 先杀李至,再行刺佟武,这两件事加在一起,足以让洪虓认为上官仪在京城一带早已暗中蓄集了一批连佟武也不太清楚的力量,而且开始动用这批力量,进行反击了。

 鉴于佟武特殊的身份和在朝廷上的地位,洪虓如想在京师一带设法解决上官仪,必需要借重佟武。

 上官仪道:“妙计,要想达此目的,首先得让锦衣卫将杨思古放出来。”

 佟武道:“这件事我来做。”

 上官仪稍一沉昑,道:“我想,现在是调关外那批力量的时候了。”

 佟武道:“上官兄是不是想干脆在京师解决问题?”

 上官仪目光闪动,慢慢地道:“洪虓调集到京师的人,一定是他的心腹,如果能引他们集中到一处,一鼓除之,能不能控制吴诚,也就不重要了。”

 佟武沉沉叹了口气,道:“最好还是能先控制吴诚。”

 上官仪看着他,关切地道:“因为芙蓉?”

 佟武点点头,道:“我已答应她,帮她报仇。”

 上官仪道:“如能一石二鸟,借机痛击血鸳鸯令,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他顿了顿,又道:“你想没想过,刺客本是冲着芙蓉去的?”

 佟武双眼一亮道:“你是说…?”

 上官仪道:“写告密信的人,本意就是要置她于死地。”

 佟武缓缓点了点头,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上官仪道:“在那之前,你一点异常情况也没有发现?”

 佟武道:“没有,不过…我昏前,好像闻到一种香味,好像有些熟悉,只是再也想不起来。”

 上官仪一笑,道:“难怪你一点警觉也没有,原来…”

 佟武顿时红了脸,道:“那绝不是芙蓉身上的香味。”

 上官仪转开话题,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救她出来。”

 佟武道:“多谢。”

 上官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安心休养,一切都等你功力复原再说。这几天我会设法与公孙璆见面,我相信,他们更急着救出芙蓉。”

 窗外,雨渐渐小了。

 上官仪扶佟武躺下,指了指于西阁道:“等我走了,你再‮开解‬他的道。”

 佟武有些不忍地道:“到底是他救了我,真不该这样对他。”

 上官仪心里暗笑,口中却道:“是啊,不过,能让他安安生生睡上一觉也不算太对不起他。”

 佟武微微一怔,还想问什么,上官仪早已闪身出了房门。

 佟武怔怔半晌,伸指一弹,‮开解‬于西阁的道,自己却闭上了眼睛。

 他本想闭目行功,尽量让自己的功力快一点恢复,但他的心却一刻也定不下来。

 当然是因为芙蓉。

 锦衣卫大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佟武再清楚不过了。

 与其说它是一座监狱,不如说它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更恰当一些。

 “芙蓉,芙蓉,你现在好吗?”

 “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芙蓉…”

 “芙蓉…”

 他不停地在心底里默默呼唤着她,一直到东窗发白,才沉沉睡去。

 *****

 四月初八,石花村。

 已经两天没给村里的孩子们授课了。

 卜凡心里很烦。

 他很有一种麻烦临头的预感。

 他并不怪于西阁。

 每次请他帮忙时,于西阁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纷滋味,他能体会得出,也能理解。

 只是这次的麻烦实在太大了。

 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可这回的麻烦,他连躲也没处躲去。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卜凡喃喃念着这两句《诗经》上的话,嘴里直泛苦味。

 所以当一个小和尚大清早就出现在他家门外,说潭柘寺九峰禅师有请时,卜凡心里高兴。

 在远出红尘的清幽古寺里,与九峰这样的得道高僧谈谈禅,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再说,他也很想再见一见东瀛来的无初大师,尝尝他的茶道,听他讲一些扶桑三岛上的逸闻趣事。

 他最感‮趣兴‬的还是无初大师所说的“道”

 刀、茶、棋,这些在中土只是些很平常的琐碎小事,至多也只能称之为“技”为什么一到扶桑,就被视为“道”了呢?

 是世外小国对中土“天国”的仰慕而转化成的盲目崇拜?

 还是他们真的从这些小技中悟出了被中土人所忽略的“至理”?

 这是个很玄妙的问题。

 玄妙的问题总是会让人头疼。

 卜凡已被找上门的麻烦搞得头都大了,自然不想再被这些问题闹得头疼。

 所以他很快就将它们抛开了。远远地听见潭柘寺清悠的钟声时,他的心绪已宁静下来。

 无论如何,今天总是能清清闲闲地度过了。

 在前一天还感到是天大的的麻烦,忽然已变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就像一觉睡醒后,会忽然想通很多问题一样。

 这到底是一种自我解脫,自我安慰,还是一种自我欺骗?

 九峰禅师在山门外。

 晨雾尚未尽散。

 淡淡的雾气与袅袅的香烟织着,寺庙的飞檐和后山森森的树木像是漂浮在雾中。

 浓郁的檀柏香烟中,夹杂着松叶淡淡的清香。

 卜凡踏上怀远桥,像是一步踏进了仙境,脚步不觉也轻快起来。

 晨风拂过,风中有众僧的早课声。

 九峰禅师快步了上来,一袭浅灰色的僧袍在晨风中轻轻飞扬。

 卜凡举手为礼,含笑道:“有劳大师远。”

 九峰合十道;“冒昧相邀,还请居士不要见怪才是。”

 卜凡道:“哪里,大师太客气了。”

 九峰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是客气。有句话老衲一定要请居士来说清楚。”

 卜凡一怔。

 九峰的话实在有些奇怪。

 还没等地开口询问,九峰禅师已延手道:“居士请,请至禅房用茶。”

 卜凡不觉微笑道:“上次品尝过‘茶道’,至今余味尤存,不知大师近来对此道是否又有心得?”

 九峰淡然一笑,却不答话。

 转过天王殿,卜凡忍不住问:“方丈大师呢?”

 九峰禅师遥遥向寺中一指,漫不经心地道:“他正主持早课。”

 接着九峰淡淡道:“他知道居士会来,前次一晤,他便对居士极为推崇,今天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卜凡点点头,一面缓步向前,一面随意看四处的风景,不再说话。

 九峰禅师奇怪的态度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似乎今天邀卜凡来,并不是他自己的本意。

 卜凡心里微微一动,头立即大了。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早该想到了。”

 他总算明白了九峰禅师为什么一见面就说了那句非常奇怪的话。

 “我竟然忘了九峰的身份!”

 卜凡摇了‮头摇‬,不觉苦笑起来。

 九峰禅师似乎能察觉到他在想什么,回头笑了笑,道:

 “希望居士能体谅。”

 卜凡淡然一笑,道:“大师太客气了。”

 既然躲不过,就只能去面对。

 话说回来,一般的人就算想遇上这种“麻烦”也是不可能的。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种“麻烦”绝对比天上掉下了金元宝还要让人‮奋兴‬。

 九峰的禅房外,站着两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禅院里,还有六七名衣着达扮相近的人闲闲地漫步,乍一看,很像是本寺中的随喜的香客。

 这些人的相貌都很普通,神态表情也无特别之处,但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间,都带着种很不寻常的稳重,使人一接近他们,就会感到一种威庒。

 这些人中的一大半,卜凡都见过。

 他们看见九峰和卜凡一起进禅院,所有的人都站定了,禅房外的两人更是含笑相,只是,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禅房的门无声地打开了,一个中等身材,白面微须的中年人站在门內,微笑道:“卜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卜凡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一长衫前襟,便跪下,口中道:“草民卜凡,叩见千岁。”

 他没能跪下去。

 中年人已跨出房门,抢上一步,握住了他的双手,笑道:

 “不必如此,先生请进。”

 奇怪的是,九峰禅师并没有跟进禅房,中年人也没有开口相邀。

 门外人影一闪,门已无声地关紧了。

 中年人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含笑道:“先生请坐。”

 卜凡低着头,垂着手,道:“草民不敢。”

 中年人温言道:“先生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托九峰大师相邀?为什么要在这里见先生?”

 卜凡道:“草民患钝,实难揣测千岁之意。”

 中年人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先生过惯了闭云野鹤一般的生活,不愿受到拘束,才特意在此地约见先生,先生若仍拘束,岂非辜负了我一番苦心!”

 卜凡忙道:“千岁言重了。”

 中年人道:“你坐,坐下说话。”

 卜凡道:“谢千岁。”

 他宁愿站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就不能不坐了。

 这样斜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实在太难受,卜凡长这么大,还真没受过这样的大罪。

 可难受也得忍着,因为这是“天恩”

 天下之大,众生芸芸,能受到这位中年人如此礼遇的人,却实在少得可怜。

 他就是当朝的太子,当今皇帝的长子,朱高炽。

 太子微笑道:“两天前冒昧造访,有所惊扰,先生不会怪我吧?”

 卜凡道:“千岁驾临寒舍,顿令蓬门生辉,草民惟有惶恐,惟有感激。”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暗暗吃惊。

 记得以前每当在书中读到这一类违心之言时,都会为说这种话的人齿冷,可现在,自己竟也面不改地说了出来,而已唯恐言语稍有不当。

 看来,说假话比说真话要容易得多了。

 当然,也‮全安‬得多。

 不用想他也知道,如果他现在对太子说,他觉得很不舒服,回家去半躺着携一卷闲书在手远比与太子对坐更令他惬意等等一类的大实话,将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太子的目光闪了闪,嘴角显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道:“只怕惶恐是真,感激是假吧。”

 卜凡心里突地一跳,忙站起来,道:“千岁言重了,草民担当不起。”

 太子大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先生请坐。”

 卜凡只好又坐下了。

 太子轻轻抚了抚颌下的微须,道:“我可是很早就听说过先生的大名了,先生知不知道是谁提起来的?”

 卜凡道:“一定是道衍大师。”

 太子点点头,道:“还有一位。”

 卜凡动了动嘴,又忍住了。

 他知道“还有一位”是谁,可这个名字却不是随便能提起的,尤其是在太子面前。

 太子轻轻一叹,道:“其实,解学土伏罪入狱后不久,万岁就打算降旨赦免,可惜,他已于狱中病故了。”

 他能发这种感惋,只因为他是太子。

 卜凡只好眼观鼻、鼻现心,如老憎入定。

 太子看了他一眼,道:“解学土与先生情甚厚吧?”

 卜凡道:“是。’

 太子道:“他曾在我面前提及先生通览古今经史,才识绝不在他之下,道衍师也说过先生之见识高出朝中公卿辈多多,只是他们都没有提过先生竟如此精通歧黄之术。”

 说来说去,这才是正题。

 卜凡心中“突突”跳,双膝着地,道:“草民有罪!”

 太子似乎吃了一惊,伸手过来拉地,道:“何罪?快起来,不必如此。”

 卜凡站起身,仍躬着道:“草民有欺君之罪,请千岁惩处,草民决无怨言。”

 太子笑了笑,道:“先生是指代于医官诊病开药方之事?”

 卜凡道:“是,其实于医官医道也很深,只是草民素来对一些杂症更感‮趣兴‬,所以…此事罪全在草民一人,恳请于岁不要罪及其他。”

 太子慢慢地道:“卜先生,你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

 卜凡心中正,听不出他的口气到底如何,又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只能默然。

 太子也沉默了片刻,方道;“如果我记得不差,四年来,先生一共替我开过六张药方,对吗?”

 卜凡道:“是。”

 太子道:“你知不知道药方是为什么人开的?”

 卜凡道:“直到上一次,才知道是千岁。”

 太子道;“你如何知道这七次病的是同一个人?”

 卜凡道;“从于医官交给我的脉象上能看出来。”’太子道:“也就是说,这几年来我所患的是同一种病?”

 卜凡道:“是。

 太子道:“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种病是很难治愈的顽疾?”

 卜凡不说话了。

 太子又道:“以先生之见,我的病情是减轻了,还是加重了?”

 卜凡迟疑着,道:“草民自己未曾亲手替千岁诊过脉,不敢妄言。”

 太子卷起袖口,将左手放在茶几上,道:“现在就诊,如何?”

 他笑了笑,又道;“先生放心,我不会为难于西阁,他仍然可以在大医院做医官,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会告诉别的任何人。”

 卜凡道:“谢千岁。”

 太子慢慢地道:“应该是我谢先生才对。先生当然很清楚那几服药减轻了我多少痛苦。我也应该谢于西阁,如果不是他,我也没有机会用先生配的药了。”

 卜凡浑身微微一怔,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太子。

 他实在不敢相信,刚才那些话会是一位皇太子口中说出来的。

 太子微笑着着他的目光,道:“先生请。”

 卜凡点点头,深深昅了口气,将手指轻轻搭在太子的手腕上。

 太子的笑容忽然有些发僵。

 卜凡知道,这是因为心情紧张的缘故。

 看来,他对自己的病情多有些了解。

 虽然贵为皇太子.他到底也只是一个凡人,有着与凡人同样的对疾病的恐惧。

 卜凡用尽量轻松的口气道:“千岁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怀疑于医官…”

 太子僵硬的表情开始放松了:“说不清,大概是第三。

 四次开药方时吧,我很奇怪他诊完脉后,总是要过一天才能开出药方来,而且一定要回到他的家里去配药。”

 卜凡道;“所以千岁开始派人监视他?”

 太子含笑道:“后来发现,只有遇上别的太医也束手无策的病时,他才会如此,而大部分一般的病情,他很快就能开出药方来。”

 他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

 看来,他对于西阁果真并不恼怒,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有些可笑而已。

 太子接着道:“这次佟将军遇刺,他提出了几项很苛刻很奇怪的要求后,却不动手施救,反而匆匆返回了家中,我就带着人盯上了。”

 卜凡不噤咧嘴一笑。

 人到中年的太子仍存有一份童心,的确是很难令人想像的。

 但很快,他的笑容消失了,眉心已微微皱了起来。

 太子也沉默了。

 他的表情,又变得有些紧张。

 良久,卜凡缩回手指,闭上了双眼。

 太子低声问:“怎么样?”

 卜凡慢慢睁开眼睛,道:“千岁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太子面色微变,道:“当然是真话。”

 卜凡叹了口气,道:“不好。”

 太子勉強笑了笑,道:“情况坏到什么程度?”

 卜凡后退两步,躬身道:“草民无能,此病已入经络,非药石所能及。”

 太子眼中光一闪,道:“先生的意思是…先生以为,我还有多少时间?”

 卜凡低声道:“草民不敢妄言。”

 太子沉声道:“恕你无罪,快说!”

 卜凡道:“以草民浅见,不会超过十年。”

 太子怔住。

 卜凡有些不忍地道:“千岁,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不计其数,总能找到…”

 太子慢慢摇了‮头摇‬,淡淡道:“先生用不着安慰我。”

 他忽然一笑,道:“我已年近半百,再说,十年毕竟还很长”

 卜凡无言。

 他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太子看着他,微笑道:“以后我肯定还会多次劳动先生,请万勿推辞。”

 卜凡道:“千岁言重了,草民一定竭尽全力。”

 太子的目光转向一旁,喃喃道:“千岁?”

 他的微笑已变得很苦、很涩。

 他已只有十年时间“千岁”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岂非一种讽刺?!

 他轻吁了口气,转口道:“如果我请先生出来为朝廷做事,先生会答应吗?”

 卜凡迟疑着。

 太子淡淡道:“你不用急着做决定,我不会勉強你。”

 卜凡道:“是。

 太子笑了笑,道:“其实,我更希望先生不答应。”

 卜凡怔住。

 太子道:“你能出来,朝廷将多一位干臣,但我却少了一位真正的朋友,先生能以朋友待我吗?”

 卜凡浑身一震,道:“草民万万不敢。”

 太子叹了口气,苦笑道:“于西阁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实在很幸运,也实在让人羡慕啊。”

 *****

 弹院清幽。

 九峰禅师盘腿坐在棋怦前,双目微闭,似已入定。

 无初大师左手携着一卷书,右手在棋盒中摸索着,拈起一枚棋子,却迟迟没有放到棋怦上。

 九峰淡淡道:“大师在想什么?”

 无初大师看了看他,道:“想大师曾说过的一句话。”

 九峰道:“我说过很多话。”

 无初一笑,道:“是关于卜居士的。”

 九峰沉默,微笑。

 无初道:“大师如何知道他迟早会人仕途?”

 九峰忽然伸手。

 无初大师一怔,手里那卷书已被九峰抢过去。

 九峰禅师道:“这卷《忘忧清乐集》,是我昨天刚借给大师的,对不对?”

 无初大师道:“不错。”

 九峰禅师道:“大师曾说过,以前从未看过这部棋书。”

 无初大师道:“的确。”

 九峰禅师指了指棋枰,道:“这局棋谱,当然也是大师第一回见到,大师并不知道后半局的进程,是吗?”

 无初大师道:“是。”

 九峰禅师拖过他面前的棋盒,飞快地在棋枰上又摆了十几手,拈起颗白子递给无初,道:“请大师看下一着应该在哪里。”

 无初皱着眉,沉思良久,将棋子投在棋怦上,道:

 “是这里吗?”

 九峰禅师将棋谱递还给他,微笑道:“不错,是这里,大师又是如何知道的?”

 无初一怔,眉头皱得更紧了。

 九峰淡然一笑.悠悠地道:“大师谓围棋为‘棋道’.岂不闻‘世事如棋’。”

 无初双眉一展,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谨受教!”

 四月初八。‮京北‬。

 昨夜的一场暴雨,涤去空气中的浮尘。

 雨后的‮京北‬城透着一份清慡。

 连今天的太阳也像换了一个新的,清新谕明媚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让人不觉油为之一振。

 阳光斜照进小院中。

 四天来,院门第一次敞开了,西厢房的窗户也第一次被打开。

 清新的气息立刻冲淡了屋內浓浓的药香。

 佟武斜依在堆得高高的枕头上,偏过脸,着窗外蔚蓝的天空。

 微风轻拂过窗棂。

 风中有雨后清新怡净的气息和淡淡的木叶清香。

 佟武忽然发现自己在深深地呼昅着,急切,甚至可以说贪婪。

 纯净甘美的空气流过他鼻端,像是一直渗进他的心底里。

 他不噤微笑。

 第一次,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

 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但很快,他的微笑消失了。

 他想起了芙蓉。

 在锦衣卫森‮腥血‬的大狱中的芙蓉,是不可能享受到这甘纯甜美的空气的。

 那里只有阴冷,只有,只有恶臭,只有令人颤憟、令人发疯、令人恐惧的死亡的气息。

 他不能,决不能让她再在那里呆下去。

 鸟语啁啾。

 院中,浓荫如织。

 于西阁叹了口气,伸手发僵的后颈,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已倚着廊柱坐了多长时间了。

 “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

 小院‮纯清‬的环境很适合考虑问题,但他并没有找到答案。

 他又叹了口气,慢慢沿着回廊,走回到西厢房外,推开了房门。

 佟武微笑道;“早。”

 于西阁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道:“你醒了?”

 佟武道:“刚醒。”

 于西阁快步走过去,抓起他的手腕,号了号脉,道:

 “佟大人恢复得很快呀。”

 佟武道:”谢谢你,于神医。”

 于西阁似乎一怔,道:“谢我?”

 他旋即回过神来,淡淡道:“佟大人福大命大,用不着谢我。”

 佟武微微怔住,但稍一转念,也就释然。

 于西阁是神医,神医自然有神医的派头。

 佟武看了看他的脸色,感激地道:“于神医一定很累了,请休息去吧。”

 于西阁沉昑着,道;“佟大人感觉如何?”

 佟武笑了笑,道;“我已经没事了。”

 于西阁道:“那就好,那就好。”

 听上去,他很有些心不在焉。

 佟武道:“我真的已经没事了,于神医尽管休息去我…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于西阁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也好,于某就在东厢,如有需要,尽管来叫我。”

 佟武道:“请你将院外的侍卫叫一个进来。”

 *****

 正午的阳光照进大开的窗户。

 上官仪倚窗而坐。

 他已在这里坐了近一个时辰了。

 桌上有茶,也有酒。

 杯中酒在阳光下闪动着浅碧的光。

 近一个时辰里,他只喝一杯酒,桌上七八碟菜肴却几乎没动过。

 他知道掌柜的、店伙计们的心里一定很奇怪,而且已很不耐烦。

 但他们的不耐烦却不敢在脸上出一丝一毫。

 这当然是因为上官仪那一身噤军的军服。

 掌柜的尤其担心。

 自然是担心那一大桌菜和一大壶上好的竹叶青会白白赔出去,收不回一钱银子来。

 但他也不敢让自己的担心在脸上出一丝一毫。

 这当然也是因为上官仪那一身噤军的军服。

 虽说噤军军官吃饭不给钱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每一次,掌柜的还是会心疼得不行。

 心疼归心疼,军官大爷们吃完一抹嘴扬长而去时,掌柜的还得赔着最真诚的笑脸请他们“下次再来赏光。”

 毕竟,噤军里的大爷有谁敢得罪,又有几个人能得罪得起?

 上官仪终于失望了。

 自芙蓉被捕后,她那个卖艺班子就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

 上官仪相信,他们绝不会离开京城,因为他们肯定会设法营救芙蓉。

 从他掌握的一些情况来看,芙蓉和佟武会面时,她的两个师兄一定就伏身在附近。也就是说,佟武和笑蓉的谈话他们一定听见了。

 所以他今天一大早就出了牢营,在上次芙蓉差一点被阿丑绑架的这一条街附近转来转去,希望有人能主动找上他。

 可现在,午时已过,除了担心收不上帐的掌柜的,还没有一个人多看他一眼。

 他暗暗叹了口气,举杯一饮而尽,站起身慢慢向柜台走去。

 掌柜的満脸堆笑。

 上官仪能看出,他的笑容有些发僵。

 他摸出锭银子“当”地一声丢在柜台上。

 掌柜的双眼立即开始放光。

 上官仪甚至听见他悄悄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本来有些僵硬的笑容立刻活泛起来,像是水面上一圈圈漾开的波纹。

 上官仪冲他点了点头,飘然向楼下走去。

 *****

 “在下行动不便,只能有劳大人跑一趟,请大人见谅。”佟武的话说得很客气,但神色却是淡淡的。

 马指挥忙道:“哪里哪里,佟大人太客气了。”

 佟武指指边一张椅子,道:“请坐。”

 马指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很关切地道:“佟大人觉得怎么样?气还不错,伤势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

 佟武皱了皱眉。道:“佟某这次竟然中了别人的圈套,真是惭愧得很。”

 马指挥含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佟大人不必太在意,再说,凶手已经被马某抓住了。”

 佟武道:“哦?”他的神情一下‮奋兴‬起来,咬牙道;“不知马大人能否给个方便,佟某想亲手杀了他。”

 马指挥笑道:“没问题,没问题,只是三名凶手,我们只抓住了一人。”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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