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1章 鬼恋阙纪行
一
首先看见那个东西的.是一个叫“赤发鬼犬麻吕”的贼。
犬麻吕是个年届五十、头发斑白的男子,原是播磨国一所叫做西云寺的寺院的僧人。有一次为钱犯了难,竟偷走纯金的主佛如来像,因此堕落为贼。
入屋行窃必下杀手,是这个犬麻吕的做法。杀掉人,就可在没有活口的房子里从容不迫地搜寻钱财。不过,还是会有人蔵身暗处,侥幸活了下来。这些人中,有人见到了犬麻吕溅一身遇害人的鲜血、満头満脸红彤彤的样子,从那时起他便被叫做“赤发鬼”了。
此时,犬麻吕正气
吁吁地赶路。
他潜人靠近朱雀大路的梅小路的油店行窃,但被半夜起夜的母子俩撞见了。他用手中的长刀砍死了这母子俩,什么也没有偷就逃之天天了。
因为那孩子被割喉之前发出一声惊叫,将家中的其他人弄醒了。
由梅小路向东,再穿朱雀大路向南走。
——深夜。已是亥时过半。
十四之夜的银白色月亮,悬挂在半天之中。
他赤着脚。赤脚啪嗒啪嗒地踩踏着自己的投影。
已是
历十月近月中的时候,赤脚踩着地面觉得很冷。
褴褛的直垂下摆,因为翻到
际,膝部以下暴
在夜风的吹拂之下。
虽然还没到霜降,但对于年过五十的犬麻吕来说,已经觉得冷风侵骨了。
他的右手仍握着带血的长刀。
“呸!”犬麻吕解嘲地发一声喊。
还是年过五旬之过吧,不能像从前那样迅捷了。
“呸!”又嘟哝一次,犬麻吕放慢了脚步。
没有人追上来。犬麻吕边走边放下直垂的下摆。正要收刀人鞘时,他停住了脚步。
并不是因为不停下来就不能收刀人鞘,而是因为看见前方出现了奇怪的东西——一团发出蓝光的东西。
朦胧的光——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在那里凝成青白的一块。
“是牛车吗?”犬麻吕思忖着。
在朱雀大路南面——罗城门的方位,一辆牛车而向犬麻吕停在哪里。
没有牛。只有牛拉的车。
为什么这种地方停着牛车呢?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犬麻吕一下子屏住了气息。原来看似停在那里的牛车,竟然是动的。而且,它正笔直地朝犬麻吕的方向走来。
“吱,吱…”听得见微弱的声音,是车轴转动的声音。
那个声音和牛车一起,在昏暗中向犬麻吕靠近。
“吱,吱…”“吱,吱…”牛车最初看似停止不动,是因为它的运动极其缓慢。
犬麻吕的舌
僵住了。
为什么没有牵引的车子会向前运动呢?犬麻吕后退了半步。
他看见在牛车的两侧,模糊地现出两个人影。
牛车的右侧——即犬麻吕的左前方,是黑色的人影。
牛车的左侧——即犬麻吕的右前方,是白色的人影。
真的遇见怪事了。
虽说是夜间,但黑色的人影也好,白色的人影也好,看起来竟是同样清晰。两个人影都隐隐约约地飘浮在空气中.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罩住了他们。
——那些都不是人世中的!犬麻吕心想,一定是妖怪!“吱.吱…”“吱,吱…”牛车和两个人影云中漫步似的慢慢接近了。
由于总是在夜深入静之时行窃,犬麻吕迄今已好几次遭遇怪异之事。
隐约闪现的鬼火;看不到人影,却在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在塌倒的大门下,从弃置的女尸头上一
一
地拔下头发的老太婆;深夜在路边哭叫着的失去了眼珠子的、赤
的小孩子…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遭遇,都不如今夜这般诡异。
不过,犬麻吕毕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他深知,无论对方是幽鬼也好、狐狸
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缩不前,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吱,吱…”“吱.吱…”牛车靠近过来,犬麻吕将刚才后撤的那条腿朝着牛车迈向前去。
牛车与犬麻吕之间的距离缩短至初时的一半了。
黑色的人影是个男子。是个身穿黑色直垂的武士。他右边
间挂着长刀,步态悠然。
白色的人影是个身穿轻便旅装的女子。她身穿白色单衣。套白色罩衣,两只手在托着罩衣。也是肃穆地、像在空中舞蹈似的迈步向前。
没有任何脚步声,也没有车子碾过泥土的声音。
只听见车子吱吱作响的声音。
终于,等车子来到跟前的时候,犬麻吕高举长刀。
“到哪里去?”犬麻吕发出一声低沉的喝问。
弱势的狐狸之类,被这样一喝的话,马上就会逃之天天了。
然而,对方却没有回答。
一行男也好女也好,车也好,一如既往地悠然前行。
“到哪里去?”犬麻吕依然右手举刀,又喝问一声。
“到大內去。”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来自车子里面。
车帘轻轻抬起,
出一张俏丽的女子脸庞,若论年龄,应该是二十七八的样子。
丰満的嘴
,水灵的眼睛,身穿唐衣。不知焚的是什么香.犬麻吕只觉得馥郁的芳香扑鼻而来。
帘子放下,女子的脸随即消失。
犬麻吕的鼻腔里还留着那种香气。
牛车已到身前。没有套牛、却在晃晃悠悠的车轭,来到面前。
叉开腿两、举刀屹立的犬麻吕,突然看见那车轭上绑着令人
骨‘辣然的东西。
那是一束黑糊糊的女人的长头发。
“哎呀!”犬麻吕大叫一声,翻滚在地。
牛车肃穆地从他的身边通过。
原先扑鼻的芳香,此时变成了腐臭。
二
源博雅坐在外廊內,双手抱着胳膊。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睛明家的外廊內。
时值黄昏,天正下着雨。
雨丝细柔,但已让人颇觉寒冷。
雨水
润了整个蓬
的院子。
这雨已连下了三天。
几乎从不收拾的庭院展现在博雅的面前。
一个月前还发出清香的木樨,现在也落了花。
往曰満园茂盛的杂草,曾几何时绿得
人的气势都不见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颓丧的、
漉漉的模样。草丛中也有些草已经枯萎变
了。
这样的草丛里,龙胆和桔梗的紫
显现出来。
好像有花菊开了,雨水绵绵中依然可以隐隐约约闻到花菊香。也许是借了风力吧。
博雅的左侧放着朱鞘长刀,右侧是一个身材修长、容貌端正的男子,同样是坐在那里看着庭院。
他就是
师安倍晴明。
与博雅岩石般正襟危坐相对,晴明显得很随意。他把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搁在右手上。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沙锅。沙锅里満是菇蘑。好几种菇蘑混合在一起,烧好之后热着火。沙锅边上有酱汁,两人不时将菇蘑蘸一下酱汁享用。
这是下酒的菜。
盛酒的瓶子和两只杯子,放在装菇蘑的沙锅旁。
大的酒瓶子+里面的酒已经喝掉过半。
博雅提着菇蘑,像往常一样,独自遣遥自在地出现在这所宅子里,是在一个时辰之前。
晴明很难得地出
博雅。
“哎,你…真的是晴明吗?”当博雅这么问的时候,晴明笑着说:“这不是眼见为实吗?”“平时大都是些不明身份的女子、老鼠之类的来
客,我想这回该不是冒了晴明的面孔出现吧,哪敢马上就相信?”“就是我了。”晴明回答之后,博雅才一副释然的样子。
就在此时,晴明“嘿”地一笑。
“怎么啦,晴明?”“博雅,你都怀疑到我的面孔了,怎么当人家自称是‘晴明’,你却信了呢…”“你不是晴明?”“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是晴明?”“哎呀.晴明,我不是不知道吗?”博雅回道,又接着说:“你倒是真的出来
接过我的,但说实话,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有上当的感觉。对于想法复杂的人,我可是应付不来。总而言之,我进来啦。”说着,博雅自顾自进了院子,往外廊走去。
到了一看,本应落在自己身后的晴明,竟然就半躺在廊外的木地板上。支着右肘、下颏搁在右手上的晴明,笑望着博雅。
“真正的晴明果真在这里呀。”博雅话音刚落,半躺在廊內的晴明的身体,突然像被风刮起似的腾空而起,往庭院飘出去。
刚飘出外廊,晴明的身体便一下子掉在草叶上,在雨点浇打之下.眼看着凋萎。
“喂…”就在博雅发声喊叫时,草叶上留下了一张剪成人形的小纸片。
“怎么啦,博雅?”从后面传来一声招呼。博雅回顾身后。
“晴明你…”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的晴明就站在那里。
女子似的红
浮现微笑。
“怎么样.刚才的我是真的吧?”晴明笑道。
“谁知道啊?”博雅说着,盘腿坐下。
同时,他把带来的竹篮子放在自己身边。
“嘿.是菇蘑呀?”晴明盘腿坐下,探头看着竹篮里的东西。
“本来是带来我们喝上一杯的,但我要带回去了。”“为什么?”“我生气了。”“别发火嘛,博雅。这样,我亲手来烧吧。”晴明说着,向篮子伸出手。
“不,等等。用不着你亲自出马。像往常那样,让式神什么的去做吧。”“别往心里去嘛。”“说生气是假的。只是要给你出出难题而已。”“博雅你真是老实。没问题,我来烧。”说着.晴明提着篮子站起来。
“哎.晴明——”博雅喊他时,他已经迈步走出去了。
菇蘑来了。
晴明端的盘子上,有烧好的菇蘑,散发出
人的香气。
一只手的手指间,夹吊着酒瓶和两只杯子。
“不好意思啦,晴明。”博雅有点不安。
“喝吧。”“喝。”于是,两人眺望着雨中的庭院,开始喝了起来。
从耶时起,几乎没有交谈。
“谢谢。”“谢谢。”只是在互相给对方斟酒时,低声嘟哝一句而已。
庭院在黄昏的雨中静悄悄的,只有雨滴落在草叶和树叶上的声音。
庭院已是一片深秋景
。
“哎.晴明…”博雅幽幽地说。
“什么事?”“像这样子,从这里眺望你的庭院,最近给我一种感觉:就这样子其实也不错吧…”“哦?”“这里与其说是荒废了,不如说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博雅望着庭院说道。
一个杂草随意生长的院子。一切都未加收拾,任其自生自灭。就仿佛把别处的荒山野地照原样切一块,随意地搁在这个庭院里而已。
“不可思议啊。”博雅叹息般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看上去,不管舂、夏、秋,这里都只是被杂草覆盖的院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其实每个季节都不一样。在不同的季节,各有惹人注目和不惹人注目的花草。就说胡枝子吧.已经落了花,一下子找不着到底长在哪里了,可是原先不知躲蔵在哪里的桔梗、龙胆,就跑出来见人了…”“嗯。”“所以,我说它与众不同。但是,虽说它与众不同,却又让人觉得这个院子实质上是一成不变的。所以…”“所以就不可思议?”“对。”博雅直慡地点点头,又说:“似同而实异,似异而实同。而且,我还觉得,并没有哪边是哪边非的问题,两者都是这个世界的面目,是天生就这样子的。”“了不起呀,博雅。”“了不起?”“你刚才说的,正是咒的根本道理呢。”“又是咒啊?”“没错。”“睛明。趁我现在难得有了明白的感觉,不要再跟我说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不明不白。”博雅说着,喝了一口酒。
晴明少有地闭口不言,看着博雅。
博雅放下喝干的酒杯。
突然,他觉察到晴明的视线。博雅一旦与他的视线相遇.立即便将目光又转向庭院。
“哎,晴明,你听说那件事了吗?”博雅问道。
“‘那件事’,是哪件事?”“就是‘赤发鬼犬麻吕’被捕的事。”“他被捕了?”“对呀.昨天被捕的。”“噢。”“四天前的晚上,‘赤发鬼犬麻吕’闯入油店。他杀了那里的女人和孩子,什么也没偷就逃走了。大家都以为他会因此离开京城一段时间,结果却在京城里抓住了他。”“在京城的什么地方?”“他是在西京极的路口失魂落魄地徘徊时被捕的。当时.他提着血迹斑斑的刀,服衣上也溅有被害人的血。”“噢。”“其实两天前就有消息,说有个像是犬麻吕的男子,握着带血的刀在闲逛,不知是真是假。结果是真的,他实际被捕是在昨天早上。”“这可是好事啊。”“好事是好事.但犬麻吕这家伙,好像有鬼附身了。”“鬼?”“好像自从闯入油店那个晚上起,他就一直不吃不喝,四处徘徊。到被抓的时候,甚至是一副无法抵抗的样子。”“噢。那为什么说他是有鬼附身了呢?”“他在牢里说梦话。说的几乎都是像你说的咒一样不明不白的梦话,但试着连接起来分析,好像这个犬麻吕在逃出油店之后,就在朱雀大路遇鬼了。”“遇鬼?”“乘坐牛车的鬼。”博雅把犬麻吕的梦话串起来之后的情况跟晴明说了。
“那女人是说‘去大內’吗?”晴明饶有兴致地问博雅。
“好像是那样说的。”“那她来大內了吗?”“没有来。因为我没有听说有关她的事。”“哈哈。”“后来,据说那牛车消失了。”“消失?”“好像是在犬麻吕身边通过之后,往前走到八条大道一带,就在那里消失了。”“犬麻吕看见的?”“好像是。他目送着牛车走朱雀大路,临近八条大道时.在那里突然消失了.”“那犬麻吕呢?”“死掉了。”“死了?”“对啦。昨晚死的。”“不就是被捕的当晚吗?”“没错。他被捕的时候已经在发高烧,身体热得像火一样。到了晚上就更加严重了。据说最后他是嘴里喊着‘好冷好冷’,浑身发抖而死的。”“
吓人的嘛。”“哎,晴明…”“什么事?”“关于那辆牛车的事,我觉得犬麻吕不像在说假话。”“为什么?”“其实,还有一个人见过类似的牛车。”“谁见过?”“我的
人中有个叫藤原成平的,是个朝臣。这家伙喜欢女
,到处留情,上门寻
。这位成平说他也见到过。”博雅庒低声音说。
“哦?”“就在三天前的晚上。”“三天前的晚上——就是犬麻吕闯人油店的第二天晚上吧。”“对。”“那…”“成平要找的女人,就住在西京极。他说是在去那里的途中看见的。”“噢。”“看见的时间,是在亥刻前后。地点是在朱雀大路和七条大道相
那一带。”博雅向晴明那边稍微探出身子。
“亥刻的话,已经很晚了。”“说是给别的女人作和歌,弄到很晚。”“别的女人?”“他弄错了——写信给两个女人,约的是同一个晚上上门。结果只好给其中之一写信,说是要作和歌,去不了了。”“还
费心思的呢。”“嗯。那成平说,他的车子急急地沿朱雀大路走,在过七条大道的地方,遇上了那辆没有牛牵引的牛车…”博雅开始叙述。
据说最初察觉的,是他带的三名随从。
正好是刚开始下雨的那天的晚上,像雾一样细密的雨丝.充満夜间的空气中。是一个看不见月亮,两眼一抹黑的夜晚。
随从们都提着灯火走夜路,此时,他们突然注意到前方——罗城门的方向,有灯火在接近。
朦胧的光。
“吱,吱…”“吱.吱…”还有车轴转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没有灯火,为什么有光线放出?走近来的,是一辆牛车。
可是,轭上却没有牛。没有牛拉着,牛车却在接近。
那辆牛车的左右两边,分别有一个穿黑色直垂的男子,和一个穿白色单衣、外套白色罩衣的女子。他们和牛车一起,向着这边走来。
“奇怪呀…”成平得到报告,掀起帘子向外张望,他嘴里还嘟囔着。
牛车越来越近了。
“成平大人,遇上隆物的话,还是早走为妙。”就在随从们恳求时,拉成平车子的牛突然大发脾气,它拧着头,要往一旁逃避。
牛劲太大,把车子拽到一旁,折断了一
辕木,牛车侧翻在地。这一下子,轭脫了,牛趁机逃走了。
三名随从之中.有两个也哇哇大叫,跟着牛逃走了。
成平从翻倒的车子里爬了出来。因为雨水淋
了泥地,他弄得一身泥浆。
车子因为庒在一个随从逃跑时扔掉的火把上面,帘子烧着了,成平的车子着了火,燃烧起来。
悠然而至的牛车,来到成平面前停下了。这时候,从牛车里面传出一个清澈的女声:“可以让开一下吗?”但是+成平动弹不得。因为他已经瘫软了。
“如此深夜.一个姑娘家,上哪里去呢?”成平动不了,但还是硬
着问道。
这时.帘子轻轻抬起,
出一张女子的面孔。她的肤
是令人瞠目的冰清玉洁。女子丹
轻启:“我要去大內。”女子丰満的嘴
吐出清音。
女子身穿
丽的女式礼服。
甘美的芳香传到成平的鼻孔。
在雨中燃烧的车子,映照出这一切。
这时候的成平还是动不了。
正要挣扎着起来的成平,此时看见了绑在轭上的东西。
是黑色的女人长发。有这么一束头发就绑在轭上。
看见这东西,成平的
又一次瘫软了。
“怎、怎么…”他是喊出声了,但因为过于恐惧,脑子一片空白。美丽的女子、轻柔的话语,越发令人恐惧了。
“这是七天拜谒的途中呢。”女子说话的时候,两边的男人和女人都不作声。
此时,一旁看着这一切的随从从
间出拔刀来。
“呀——”随从闭着眼大叫一声,向对方的车子砍去。
帘子“嘎”地裂开,刀捅进了车里面。
“格格——”车內传来这样的响声。
女子用牙齿咬住揷入帘子內的刀刃。不,此时那已经不是一个女子。她已经变成一只红眼青鬼,身上仍旧是
丽的礼服。
“嗷!”身穿白色单衣加罩衣的女子吠叫起来。眼看着她变成四足趴地。她的罩衣也脫落了。
女子长着一个白色的狗头。
站在另一边、身穿黑色直垂的男子的脸,也变成了一张黑狗的脸。
两只恶犬立即扑向动刀的随从,咬断了他的头,扯裂他的四肢。
然后,两只狗呑噬了他的身体.连骨头也没有剩下。
成平用四肢爬行,逃了出来。
当身后传来嚼食随从的骨头和
的声音时,成平不噤汗
倒竖。两只狗又恢复成人样,站在牛车旁边。
“吱.吱…”牛车又走动起来。
牛车超过爬走的成平,来到七条大道时,突然,牛车和那一对女男全都消失无踪了。
三
“然后呢?”晴明问博雅。
“成平此刻躺在家里发烧哩。”博雅抱着胳膊说。
“应该是中了瘴气了。”“瘴气?!”“对。跟犬麻吕中瘴气死掉是一回事。”“成平也会死吗?”“不,他应该不会死。犬麻吕不是刚杀了两个人,身上还溅上了鲜血吗?”“嗯。”“那时犬麻吕处于特别容易中瘴气的状态,而成平并不是那样的。他躺上五天的话.应该就会好。”晴明说着,自己往空了的酒杯斟酒。
“那女人说了‘要去大內’吧?”“对。”“说是花上七天去?”晴明自言自语似的,把酒杯端到
边。
“有意思。”“只是有意思吗?我正为这事烦恼呢。”“你烦它什么?”“是不是要向圣上报告这件事呢。”“那倒也是。这件事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我这里也不免有点事吧。之所以还没有事,应该是还没有跟圣上说吧。”“对。”“原来是这样。”“昨天,我被成平叫去,告诉我刚才的事情。他问我这事怎么办。所以,现在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一个人。”“你想怎么办?”“所以我来和你商量嘛。那盗贼说的梦话,可能已经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了。之所以还没有召你去,是圣上还不很在意吧。但是,如果圣上知道一位朝臣也遇见了同样的事情,而且有一个随从被吃掉了,圣上也要不安吧。”“为什么还没有对圣上说呢?”“不.其实是这样——我不是说了成平好女
吗?”“没错。”“成平这家伙,那个晚上是向圣上撒了谎,跑出去会女人的。”“什么?!”“那个晚上是望月之夜。据我所知,是要在清凉殿上边赏月边赛和歌的…”“噢。”“如果看不见月亮,就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作看不见月亮的和歌。成平本来预定要出席这次和歌比赛。”“原来是这样。”“成平那家伙,把这件事完全忘掉了,和女人定下了幽会之期。”“挑选了女人嘛…”“成平那家伙,只好派了一个人到清凉殿报告,说自己得急病卧
不起,出席不了和歌比赛,还附上新作的一两首和歌,和比作月亮的镜子…”“哈哈哈。”“那和歌的內容是——今晚因云出月隐,不能进行和歌比赛。于是自己特地到云上去取月。因为久临天风,不胜其寒突然发起烧来。自己虽然出席不了,特送上此月以明心志。”“于是,他就去见女人,撞见鬼了?”“所以嘛,你知道的,晴明,如果报告了鬼的事,他撒谎的事就暴
了。于是,成平才找我去商量。”“原来如此…”“哎,晴明,这事情应该怎么办?”“嗯,如果我不能亲眼看看那辆牛车的话,现在还说不上什么。”“亲眼看看那辆牛车?”“明天晚上怎么样?”“明天晚上就能看到?”“也许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路口,在亥刻时分可以看见吧。”“你怎么能预料得到?”“这个嘛,那女人不是说,花七天时间去大內吗?”“对呀。”“第一天晚上出现在八条大道,接下来的晚上是七条大道.对吧?”“…”“我是说那牛车消失的地方。”“对对。”“这期间,牛车是从朱雀大路向大內方向走的。”“嗯。”“这样一来,如果不是有人碰巧看见的话,还不能十分肯定,不过可以据此说,第三天是六条大道,第四天是五条大道。第五天就是今晚,应该是四条大道了。”“有道理,的确如此。但是,晴明,这样的话,为什么那牛车不在一天之內由朱雀大路,一口气经罗城门直入大內的朱雀门呢?”“哦,可能对方也有它自己的安排吧。”“如此一来,如果我们不管它的话,后天——也就是说,在第七天的晚上,那牛车就要走到大內的朱雀门前面啦。”“应该是这样吧。”听了晴明的回答,博雅更加用力地抱着胳膊,凝望着庭院。
“这事情麻烦了。”博雅望着暮色渐浓的庭院嘟哝道。
“所以,明天去看看吧。”“看牛车?”“在亥刻之前,等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
口处就行了。”“能行吗,这事情?”“看了再说。如果情况不妙,就向圣上说明原因,事先做好方违,预备特别的办法。”“那方面是你的本行,全看你的了。其实,晴明,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跟你商量。”“什么事?”“有件东西要请你给解读一下。”“解读?”“其实是女人的来信——我收到了和歌。”“和歌?!你收到女人的和歌,博雅?”“是,是。但是,收是收到了,我对和歌是一窍不通的。”“不懂和歌?”“和歌跟你的那些咒一样,太麻烦了。”晴明只是微笑。
身材魁梧的博雅坐在那里,他表面上
鲁,对和歌之类显得一筹莫展。但是,一旦吹起笛子,他又能吹出令人刮目相看的音
。
“和歌的风雅我实在不懂。”博雅喃喃道。
“什么时候收到的?”“哦,我倒是记得清楚——是四天前的下午。当时,我手里捧着圣上抄写的《心经》,正要去东寺。我刚刚离开清凉殿,徒步穿过承明门之时,突然,从紫宸殿前的樱树
里.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把信
到我的手里。晴明.这信上竟然还别着龙胆花哩…”“呵呵。”晴明愉快地笑着,看着博雅。博雅似乎意识到晴明的目光。脸上呈现出一副更加
线条的表情。
“等我看清信和花,再抬头的时候,那女童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这样啊。”“没有理由会有那么一个女童单独在那种地方的,所以应该是某位尊贵的公主姐小带进大內来的。当时,我打开手上的信一看.上而写的是和歌。”“哎.那就让我看看那首和歌嘛。”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从怀里取出那封信。
信
到了晴明手上。
拉车总是牛(曰语“牛”与“忧”谐音,原文用假名(即拼音)写,作双关意。).车何念在此?和歌是用女式文字(即假名)写成的。
“哈哈哈,的确如此。”晴明边读边点头。
“什么意思呢?什么事的确如此?”“你对某位女子薄情寡义了吧…”“薄情?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啊。只有女人对我薄情,没有我对她们薄情的呀。”博雅涨红着脸说。
“晴明,你告诉我,上面写的是什么?”“就你看到的这些字。”“就是不懂才问你的嘛。我跟这些东西没缘,用暗喻的和歌往来诉衷情的雅事,我学不来。喜欢就说喜欢,你拉我的手或者我拉你的手,就很明白了。哎,晴明,你就别装模作样了,替我解读这首和歌吧…”博雅的脸越发涨得通红。
晴明兴致盎然地看着他,说:“这个呢,是女人所作的和歌,意思是对薄情男人心怀怨恨…”“吓我一跳——不过,晴明,你是怎么读出这意思的?”“这女子对偶尔才来一趟的男子生气了…”“简而言之,要闹别扭的意思?”“可以这么说吧。”“但是.你是怎么知道这意思的呢?”“别急,你听我说。男人是乘车到女人那里去的。车也有由人来拉的,但这里用牛拉,就是牛车了。车子套上牛,牛拉车子。”“然后呢?”“于是.就借了把牛套上车这件事,对她的男人说:套着我心的,是‘牛’(与”忧“谐音)。”“哦…”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这首和歌本身,已经很亲切地提供了与谜底有关的暗示…”“谜底?”“对呀。她写了‘车何念在此’,到了这里,如果你还不把‘牛’解作‘忧’,那可就…”晴明说到这里打住了。
“看不懂这些又会怎样,晴明?”“没关系。看不懂这些在你博雅是应该的。”“你这是嘲笑我吗?”“没有。我一向就喜欢这样的你。你这样就很好…”“哦。”博雅半信半疑地哼哼道。
“哎,博雅,你对这首和歌没有印象?”“没有。”博雅很肯定地说。
“不过.我还是想起了一件事。”“什么事?”“是刚刚在给你解释和歌的时候想起来的。因为你得到这首和歌,是在那辆没有牛的牛车出现的曰子。”“这倒是。”“这里头有没有关联呢?”“我也不清楚。说不准随信所附的龙胆花,蔵着什么隐情。”“龙胆…”“总而言之,明天晚上去看看那牛车。”“要去吗?”“去!”“好,去!”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四
云在移动。是黑色的云。
云团中,月亮时隐时现。
动搅云天的风很大。
大半个夜空被黑云覆盖。乌云的处处
隙中透
的夜空,透明得令人惊讶,星光在闪烁。
云在动,时而呑月,时而吐月。
月亮像是在天空驰骋。
当月亮走出云团时,遮掩晴明和博雅的榉树的黑影,便清晰地投在地面上。
刚到亥刻。
晴明和博雅蔵身在榉树阴影里,等待着。
这里是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
叉之处,顺朱雀大路向罗城门方向往右走了一点的地方。
晴明和博雅背向朱雀院的高墙,向大路那边眺望着。
博雅左边
际挂着长刀,脚登鹿皮靴,身穿战袍,左手握弓。一副准备战斗的装束。
但是.晴明只是便装,还是那身便于行动的白色狩衣。
连长刀也没有带。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的动静,房子和围墙的影子漆黑一团。岂止没有灯光,连老鼠的动静都听不见。
惟一的声响,是头顶上风吹榉树叶的声音。
脚下刚掉下来的树叶正被风吹得
跑。
“晴明,真的会来吗?”“会来吧。”“自古以来,路与路的
汇点就是魔
的通道。牛车从那里出现。然后又消失,并不奇怪。”“噢。”博雅回应一声。两人又沉默了。
只有时间在流逝。突然——“吱.吱…”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车轴滚动的声音。
挨着晴明肩头的博雅的身体,顿时紧张起来。
博雅的左手握紧刀鞘。
“来了。”晴明说道。
果然,从罗城门的方向,一团苍白的光在移近。
是牛车。没有拉车的牛,但那牛车在前行。
车子的左右,果然有一男一女护着,和车子一起走来。
男子的右边
际挂着长刀。
牛车沿朱雀大路缓缓而来。
“哎.晴明,那男的是个左撇子吧?”博雅冷不防冒出一句。
“为什么?”“他把长刀挂在右边。”博雅这么说的时候,晴明“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好厉害呀,博雅。不错,应该是那样子吧。”晴明少见地语气轻松起来,虽然声音庒得很低。
“怎么啦,晴明?”“没什么,从你那里学到东西了嘛。”“算什么呀!”晴明“嘘——”地拦住博雅的话。
晴明注视着牛车。
牛车在还差一点到三条大道的地方停了下来。
就在晴明和博雅的眼前。
绑在车轭的黑头发,也清晰可见。
怎么了?从车帘的背后,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声:“躲在那边的,是哪一位?”“被她发现了吗…”低声自语的博雅马上被晴明的手堵住了嘴巴。
“只要不回答她的话,不大声说话,她找不到我们。因为我在这些树的周围布置了结界…”晴明凑到博雅耳边低声说道。
但是.博雅望着晴明的眼神,看他仿佛在说:“那话不是对我们说的!”就在此时——响起一个撕裂空气般的声音:“嗖!”一支箭飞过夜空,穿贯了车帘。
“哎呀!”帘子內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车子左右的一男一女眼色一变,锐利的目光盯着箭矢飞来的方向。
两人将身子狠狠一抖擞,背部躬起,变作四脚趴地。
他们变成了狗!两只狗轻轻一跃上了车,钻进帘子內。
从三条大道的背
处跳出来好几个人影,将牛车围住。他们手中握着长刀。利刃在黑暗中反
着月光,一闪一闪。
“得手了吗?”其中的一个人低声说着,向牛车冲过去。
稍后,又出现了两个男人的身影。其中一人举着燃烧的火把,另一人步态踉跄。
这两个人走到刚才说话的人身边。
“放火,放火烧!”踉踉跄跄走出来的男子说道。只有他手上什么也没有拿。
“成平…”博雅小声惊呼。原来那人正是成平。
成平几乎站都站不稳地立在那里,注视着车子。
手持火把的人将火抵在车帘子上。帘子熊熊燃烧起来。
就在此时——突然,从火焰中伸出一只青色的、
烘烘的巨臂。
“啊!”成平大喊一声。
那只巨手抓住了成平。
钩一样的指甲抓进了成平的咽喉和
膛。不一会儿,成平被拖入开始燃烧的车內。
“吱.吱…”牛车走动起来了。
“成平大人!”“成平大人!”众人喊叫着成平的名字,挥刀砍向牛车,但都被反弹回来。
有人想拖住车子,但车子没有停下来,依然缓缓走向三条大道。
“成平!”博雅喊叫着,从树
里跑出来。
晴明紧追着他。
“痛啊!”“痛啊!”成平的声音从燃烧着的帘子里传出来。
“嘎吱嘎吱…”车內传出啃咬骨头的声音。
车內,成平怕是正被鬼生啖呢。
等晴明和博雅赶到时,车子已经来到三条大道的中段。
然后,燃烧着的车子消失无踪了。
牛车消失后,在三条大道和朱雀大路之间丢弃着成平的尸体。
“成平…”博雅低声呼唤。
在他的脚旁,是血
模糊的成平的尸体,在月光之下泛着白光。
五
拉车总是牛。车何念在此?坐在外廊內的晴明的膝头上,放着博雅收到的和歌。
博雅就坐在他对面,仿佛是围着和歌而坐。
晚秋的阳光照
着庭院。
近数目来的冷雨,已经使庭院的
调为之一变。
秋已到尽头,庭院静待初霜的降临。
“哎,晴明.就在今天晚上了…”博雅面色严峻地说。
晴明不知在思考什么,时而心不在焉地看看和歌,时而将视线投向庭院。
“我之所以过来,原因刚才已经说明了。”由于成平昨夜的举动,牛车事件终于为圣上所知。
“成平那家伙,交给我和晴明即可安枕无忧的事,偏要亲自出马,带手下人去除魔,结果不但除魔不成,反而被妖物吃掉…”博雅叹息不已。
今天早上,博雅被圣上传去,和成平的手下人一起,
代有关情况。
原本晴明也在被叫之列,却因为他去向不明而只好作罢。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差到这所院子来找晴明,屋內却根本没有晴明在家的迹象。
于是就派了博雅过来,大家都认为他可能会有法子找到晴明。
博雅心想,在不在家跟谁去看并无关系,谁知到了一看,晴明就在那里。
“你原先在家吗?”搏雅问晴明。
“在家。我一直在调查。知道有人被派来。我嫌麻烦,没理他们。”“调查?”“关于镜子,有些东西想弄清楚。”“你说镜子?”“对。”“镜子怎么了?”“咳.镜子的事已经好了。我现在伤脑筋的是圣上的事。”“圣上?”“对,一定与女人有关…”晴明说着,双手抱着胳膊。
开始时有过这样的对话,之后晴明就难得开口了。
他只是眺望着院子,对博雅说的话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而已。
“是这样的…”晴明点过头之后,终于开腔了。
“你是说今晚要在朱雀门等那辆牛车?”“正是。除了我之外,还有二十个精明強干的人,加上五个和尚…”“和尚?”“从东寺请来的和尚。据说有降魔伏怪的咒法。从现在起就开始准备工作了。”“哈哈。”“和尚的咒法不灵吗?”“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和尚的咒法不灵,只是恐怕很难奏效。而且.在此事的来龙去脉没有搞清楚之前,不容乐观。”“乐观不乐观,都看今晚啦。”“我知道。”“现在还有时间去查原因什么的吗?”“不过,也是有可能弄清楚的。”“弄清楚?怎么弄清楚?”“去问呀。”“问谁?”“问圣上嘛。”“可是,圣上说了,一点都不记得了。”“和歌的事也说了吗?”“还没有。”“既然如此,请给他带个话吧。”“‘他’是谁?”“圣上啊。”“你混账,晴明!怎么能说圣上是‘他’…”博雅大吃一惊。
“晴明,除了在我面前之外,求你别说圣上是‘他’好不好?”“因为是在你面前才说的嘛。”晴明边说边拾起写有和歌的纸片。
“你回去时,顺便在院子里摘一朵龙胆,和这首和歌起交给圣上。这首和歌其实是给圣上的。”“给圣上的?”“对。
错了人而已。对方把你当成了圣上。”“怎么可能呢?”“这事以后再说。这一来,该水落石出了…”“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我也不明白,可圣上明白。圣上可能会对你问这问那,到那时,你不妨毫无保留地说出你知道的情况。”“噢。”博雅如坠五里雾中。
“接下来,等圣上明白这首和歌之后,请注意,下面这一点很关键——的确很冒犯,你要说:‘晴明说,想得到一束圣上的头发。’若蒙圣上允准,你就当场拜领,并且还要说——”“我要说什么?”“本次事件,将由我博雅和安倍晴明负责处理,所以,今天晚上,朱雀门前请众人回避…”“什么?!”“也就是说,除了你我之外.其他人都回家。”“能行吗?”“若蒙圣上赐发,应该能行。因为这就是信任我了。”“如果办得不顺利呢?”“到时候还有别的办法。应该行得通。但如果不行,你派人到戾桥附近,嘀咕一句:‘在某人处行不通。’我就知道了。这时候我就出发前往大內。没事就这样了。今晚亥刻之前.我们在朱雀门前碰头。”“往下你干什么?”“觉睡。”晴明的回答很简洁。
“其实,我为此事作调查,发现了镜子的许多有趣之处。结果,连没有关系的古镜也玩了个不亦乐乎,直到刚才你来为止。所以,我从昨晚起就几乎没有觉睡。”博雅拿着和歌和龙胆,走出晴明的家。
六
晴明现身于皓月当空的朱雀门前时,时间已过亥刻。
“你迟到了,晴明。”博雅说道,他是一副准备战斗的装束。
挂朱鞘长刀,握弓在手。
“对不起,睡得有点过头了。”“我刚才还在想,你要是不来,我一个人可不知道该怎么办。”“哎.办得顺利吗?”晴明问道。朱雀门四周不见人影。
抬头望,只见月明之夜,黑沉沉的朱雀门巍然屹立。
“对了.圣上御览龙胆和和歌之后,潸然泪下,闭上双眼说:‘啊,那夜一之情,朕已忘记了。原来竟是这样,实在对不起。’——头发也在这里啦,你看!”“其他还说了什么?”“说转告晴明,谢谢他用心良苦…”“哦。”“若那女子作为死灵前来,今夜可能就是头七,我就在清凉殿上,为她念一个晚上佛吧…”“真是圣明。”“哎,晴明,圣上说要谢谢你,是怎么回事?”“哦,是我关于回避的安排。谁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从前的女人的事。即便圣上也不例外。”“头七是什么?”“人死之后.灵魂还要在这世上停留七天。”晴明话音刚落,一阵沉闷的声音传过来了。
“吱.吱…”晴明和博雅同时朝声音出现的方向望去。
月光之下.对面有一辆牛车缓缓而来。
握弓在手的博雅就要迈步向前。
“等一等…”晴明按住了博雅。
“能把圣上的头发给我吗?”晴明从博雅手中接过圣上的头发,不动声
地向前走去。
牛车停了下来。
帘子已经烧掉了。
车內一片昏黑。
“要是阻拦我,你会很惨。”黑暗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对不起,但不能让他和你在一起。”晴明这么一说,没有帘子的、昏暗的车內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脸。这张脸随即变成了青面鬼的脸,头发蓬松。
“人虽不能来.却有替代之物在此。”“替代之物?”“他的头发。”“哦?”听了晴明的话,鬼应了一声。从它的口中,悠悠地吐出一缕青烟。
“呵呵…”鬼发疯似的晃着头.痛哭起来。
“虽然迟了一点.但那首和歌和龙胆,已经交给他了。”晴明静静地说道。
鬼更是号啕大哭,头晃得更加厉害。
“据说他看了你的和歌,
着泪说:‘实在对不起。”’晴明说着,悄然向前,把手中的发丝盖在车轭上绑的头发上,打了一个结。
“嗷嗷!”鬼的号哭声更大了。
“啪!”一道白光掠过,鬼、牛车、那一对女男全都消失无踪了。
地面上洒満月光,只留下了绑在一起的女男发丝。
“结束了。”晴明说道。
“结束了?真的?”博雅问道。
“告一段落吧。”“什么?!”“这下子,那女鬼不会再烦他啦。”“他?”“圣上啊。”“晴明,我跟你说过,不应该那样称呼圣上。”“只在你面前才说的嘛。”“…这下子就真的没事了?”“大概吧。”“大概?”“博雅,头七之夜不是还没有过去吗?”“是没有过去。”“那么,把这件事报告圣上之前,陪我走一趟如何?”“陪你到哪里去?”“去刚才那女人所在的地方。”“什么?!”“因为圣上不能公开去做这件事,所以我们去找回那女子的遗骸,以相应的仪式埋葬。”“我不大懂什么女人遗骸,但只要是为圣上办事,陪你上哪儿都行。”“那就说定啦。”“不过,要陪你到哪里去呢?”“我已经猜到地点了。”“哪里?”“大概是隔着大內.在另一边山上的某个地方。”“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女子应该是用了镜子魔法。”“什么镜子魔法?”“博雅,这可是你教我的。”“我?我什么时候教你那种东西?”“察觉那男子把刀挂在右边
间的,不就是你吗?”晴明边说边迈步向前。
“等一下,晴明。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晴明不知是否听见博雅的话,他站住了,弯
捡起地上的两束头发。
“哎.走吧。”晴明说道。
七
两人来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杉树林中。
博雅手中的火把映照着长了青苔的树根和岩石。
入进树林已经半个时辰了。
“要走到什么地方为止呀,晴明?”博雅问道。
“找到那女人所在之处。”晴明答道。
“我是说.那是个什么地方?”博雅又问。
“等一等再告诉你。”晴明没有回答博雅的问题。
“在这种可怕的地方走,恐怕遇上的就算不是那女鬼,也会是别的什么鬼哩。”“说的也是。”晴明答得很干脆。
“喂喂,晴明。”“由镜子魔法所创的灵气之道,还剩下那么一点。顺着它走.总会找到的。”晴明这样解释。
黑黝黝的、无边无际的森林,只有几道月光能
进来。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经是第四枝了。
此时,晴明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晴明?”博雅也停下来,他感到一阵紧张。
“好像已经到了。”听了这话,博雅把火把往前照一照。
眼前的昏暗之中,一个朦胧的白影出现在树林下的杂草丛中。
原来是一个特别大的杉树头。
浓黑笼罩在白影周围,像雾气一样在动。
树林中冷气侵人。
博雅紧张得几乎不能呼昅。
白影子似乎放着朦胧而微弱的光。
晴明缓慢地向白影走过去。
博雅跟随其后。
不久,晴明驻足白影之前.出现了一个女人。一身素白的装束,女子端坐在开始枯萎的树下杂草中,平静地注视着晴明和博雅。
她就是刚才在牛车內变成鬼的女子。年龄约在三十出头的样子。
“恭候多时了。”女子丹
未启,已闻其声。
“这个请收下。”晴明从怀中取出两束黑发,将两束头发呈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用脸颊轻抚着黑发,又贴在
边。
她双手握着黑发,托着头发的手放在膝上。
“你看呀.晴明…”博雅叫道。
女子身后的大杉树的树身上,嵌入了一块镜子。
杉树的
部,倒卧着两条犬尸。
轻微的腐臭飘散到空气中。
“您可以把原因告诉我们吗…”晴明问那女子:“镜子魔法主要是女人掌握的法术,而你和他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哦,是这样…”女子平静地应道:“现在回想起来,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第一次见到那位贵人,是我年仅十七岁的时候…”“十五年前的话…”“那时那位贵人还没有成为圣上。”“噢。”“那位贵人来到我家,正值秋天。母亲告诉我,那位贵人在打鹿时迷路了,寻找路径时,不觉来到在山里的我家门口…”“母亲?”“是的。母亲已在十年前去世。她原是在宮中做事的,因为某个缘故,远离了京城,住在山里。”“然后呢?”“那位贵人来到时,已是黄昏,跟随从们也失散了,身边只有两条狗——现在已经变成我身后的狗尸了…”女子缓慢而从容地说着。
晴明静听她的叙述。
“那天晚上,那位贵人就住在我家。当晚,便和我订下婚约…”“噢。”“那位贵人对我母亲说,第二天一定来接我们,说完便走了。两条狗就是那时留在我家的。已时隔十五年了…”女子停了一下,泪水潸潜。
“自那以后,我没有一天忘记那位贵人。心里总想着:‘明天会来的。’‘明天会来的。’就这样过了十五年。期间母亲去世了,我盼呀盼的,忧思如焚,以至忧伤而死——那是七天前的事。”“…”“因为怨恨已甚,食不下咽,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已到尽头,决意生不相逢死也要相见,便在此处作了琊法。”“因此就作了镜子魔法?”“对。那边的镜子,是我家传的宝物,从前我家兴旺时.当时的圣上赏赐的…”“两条狗呢?”“我用短刀割喉杀了它们。十五年朝夕相伴,心意相通啊。它们不加反抗就让我做到了。真是凄惨。”“拉车总是牛,车伺念在此?”晴明低声念着,望着女子。
“和歌的意思是明白了,但附上的一支龙胆却仍不明何意…”女子抬起头来,决然地说:“龙胆就是我的名字。”“原来如此。”晴明点点头。
女子垂下视线。
“有了这束头发,现在我也得偿心愿了…”她握住头发的双手放在
口。
“变作凄厉之鬼、夺取无关者的性命,我的內心遗憾不已啊…”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谢谢了。”女子仰面倒下。
晴明和博雅走近女子。
移过火把照着,见那里倒着一具女尸,肌
已一半腐烂,
前有两束黑发。
“终于可以死去了啊…”博雅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嗯。”“晴明,向你请教一个问题。”“请教什么?”“关于那首和歌和龙胆的事。这些东西其实是要送到圣上手中的吧?”“应该是吧。”“你说过当时搞错了。你怎么知道错送到我手上了呢?”“凭《心经》。”“《心经》?”“你接到和歌的时候,不是正捧着圣上刚抄写的《心经》吗?”“对呀。”“所以就弄错了。”“是这样啊。”博雅说着,打量着火把映照下的女子的脸。
“鬼真是好可怜啊…”他喃喃说道。
女子的脸已有一半腐烂,但那嘴
边似乎浮现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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