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明达集团和郑小光事件的调查处理很快有了结论。
根据年副部长一行的缜密调查,最后认定民人来信反映的情况部分属实,部分查无实据,还有一些则纯属子虚乌有。其中,明达集团的问题主要是內部管理不严,规章制度松驰,尤其是财务监管失控,以至财务主管王大海可以随便挪用两百万元巨款用于炒股,幸好当事人醒悟及时,才未给家国和集体财产造成大巨损失。有鉴于此,
城市府政决定退出在明达集团的国有股份,并对企业法人邝明达给予适当批评。对王大海挪用公款一事,由于挪用时间不长,归还赃款及时,认罪态度较好,法院判决免于刑事处分,建议公司给予开除处理,并按规定程序吊销其注册会计师任职资格。
处理结论下达之后,
城市府政常务会议作出决定,由市国资委出面协调,退出明达集团的国有股份,由邝明达本人全资收购。由此一来,邝明达在明达集团的股本比例进一步加大,他也因此成为集团的实际控制人。
对于郑小光工程上的问题,城建局副局长马大富、交通局副局长何忠来等人,在工程招标、合同监管、资金结算等方面把关不严,且多次私自接受对方宴请、馈赠,所幸工程质量基本合格,没有造成明显不良后果,情节、数额、后果都够不上刑事处理,加之他们均已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又积极退还了所收钱物,因此,建议由单位
组织內部处理。
郑小光和邹蓉蓉合资的那个光蓉建工,决定不再在
城承建任何工程,现有在建项目争取尽快了结。据说,郑小光已经私下告诉于海东等人,他的下一个场战将挥师江南的
江,继续他的淘金之旅。
黄一平的姐夫,也就是明达集团财务总监王大海,以有罪免于刑事处理之身,重新回到下岗业失状态。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调查组、法院、检察院等部门在有关处理意见中,几乎不约而同提出应当依照法规吊销他的注册会计师资格证书,这使他倍受打击。从事财会工作多年,为了这个资格证书,他几乎翻烂了所有财会书籍,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花费的心血、精力不堪回首,可现在说吊销就吊销了,而且还将影响终身。事前,邝明达虽然曾经许诺,以后还会重新聘用王大海,可那毕竟只是许诺,而且即使再回到公司,也不再可能回到财务岗位,更加不可能有那么优厚的待遇了。眼前的现实是,随着王大海的被开除,黄一平姐姐家的小康生活戛然而止,高额房子款贷难以为继,车子眼看也养不下去了,王大海在亲戚、朋友、同事、邻居圈子里的白清声誉一败涂地。王大海年过七十的老父亲,在电视报纸上看到儿子挪用公款的消息,整天闷在家里不愿意出门,不几天便突然中风偏瘫,生活陷入不能自理。王大海的儿子,也就是黄一平的亲外甥,在学校和同学争吵,结果对方骂他是贪污犯的儿子,一气之下与同学打了一架,回家后再也不肯到学校读书。原本计划中的出国留学方案,更是无法再提。
至于黄一平本人的问题,调查组专门找他谈话,做了笔录。
找黄一平谈话的是年副部长手下一名副处长,还有一位好象是省委纪的一名工作人员。
面对调查人员的询问,黄一平态度相当诚恳。
谈话的气氛很轻松,也很融洽,从眼神、表情到语气、言辞无不充満了那种心照不宣的意味,随便得如同平常朋友间的聊天。
调查人员问:“知道今天找你来谈什么吗?”
黄一平答:“知道。是关于郑小光在
城做工程的事。”
“能说说你和郑小光的关系吗?”
“能。我们是朋友,好朋友。”
“请具体说说你和他交往的过程,以及他来
城拉工程、请客、送礼方面的情况。”
“好的。我和郑小光大概是在六年前认识,之后他经常来
城找我玩,一起吃饭、聊天,慢慢就成了好朋友。从五年前开始,他在
城承接城建、交通方面的工程,都是由我出面接待并介绍给城建、交通等相关单位负责人。期间,有些招标投标、合同修改、工程款预支方面的事项,也都由我通过请客的方式帮助安排。”
“冯开岭同志知道这些事情吗?”
“不知道。他完全不知情。都是我自己单独出面、私下安排,有时也悄悄打他的旗号。我再声明一下,这件事与冯长市毫无关系。”
“郑小光给你送过东西吗?你接收过吗?”
“郑小光是给我送过一些东西,但现金、金银首饰之类没有接收过,超过二千元的购物卡也都退还了,只收下小孩服衣、化妆品、食品以及小面额购物卡。这个,我愿意全部作价退还,并且接受组织处理。”
“你能对自己的陈述负责吗?”
“能。我对自己的上述的所有事实,负全部责任。”
谈话很快结束,前后大约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看得出来,调查人员明显大大松了一口气。问话结束后,黄一平看都没看那些记录文字,就很慡快地在材料上签了名。放下笔,他甚至有某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解脫感。
谈话那天恰好是礼拜六,汪若虹带小萌回了
北娘家。黄一平回到家正值傍晚,他饭也没吃,脚也没洗,就合衣躺倒
上很快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其间,他做了好多个梦,一会儿随着冯长市出现在某个大型宴会上,灯红酒绿,杯盏
错,周围全是媚态百出的笑脸与逢
;一会儿独自一人置身于某个空旷的草原或沙漠,放眼所及无边无际,或狂风频袭、飞沙走石,或静寂异常、煞是可怕;一会儿又好象回到童年时光,依旧与当年玩伴游戏于村中池塘,比赛扎猛子、狗刨式种种泳技
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放松地睡了个长觉,也似乎把过去所有欠下的觉都补了回来。总之,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谈话后不到一个星期,对黄一平的处理决定就下来了。
调查组认定,一方面,黄一平利用职权把自己的姐夫安揷到明达集团,对王大海的违法犯罪负有一定责任;另一方面,黄一平凭借长市秘书的职务影响,假借长市名义,帮助朋友郑小光到下边
打招呼,干扰了有关职能部门依法按章办事,且有轻微收受贿赂行为,损害了导领机关和
员部干的形象,也违背了家国公职人员的行为规范。鉴于上述错误,给予黄一平
內警告处分,调到市委
校后勤处,仍然享受正科级待遇。
这样的处理,还是让黄一平吃了一惊。面对找他谈话的市府副秘书长,他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这个处理也许只是暂时的,等冯长市到位了,一切都会得到纠正。”副秘书长安慰黄一平。
黄一平脑子里一片混沌,处理决定上的那些字一个也看不清楚。此时,有一点他很明确,市委
校是事业单位,而市府秘书是公务员
质,两者政治、经济待遇根本不可同曰而语。何况,即便曰后还能从市委
校再回到市府,可那个
內警告的处分,却是一笔污点,会一直放入档案伴随终生,对将来的提拔使用肯定有很大影响。
“出去一下也好,先避避这个风头吧。你这儿了结了,别的一切就都
刃而解。”副秘书长还在寻找更合适的话劝慰他。
黄一平知道,这个处理决定是省委调查组定下的基调,经过了
城市委纪、机关
工委等多个部门,肯定也征求了冯长市的意见,甚至得到市委洪记书、丁长市的首肯。凭他的正科级别,自然无需如此麻烦,可依他的特殊身份,则会把该走的的过场都走到。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就在处理决定上签了名,算是认可这个结果。
事后,黄一平从多个渠道获知,对于自己的问题,冯长市表现出了惊人的惋惜和痛心。
在黄一平向省委调查组承认错误之后,冯开岭第一时间就给省委调查组写了一份书面检查,接着又分别在市委常委会、市府
组会上做了检讨,着重反省自己作为一名市委常委、常务副长市,在自我严格要求的同时,却没有管好身边的人,自身清廉却没能使身边人一起清廉,据说,其痛心疾首到几近落泪的程度。
谈过话,黄一平自然就无需再到市府上班,更加不必随侍以冯长市左右。
在等待理办调动手续的那些天里,黄一平的生活忽然就像发生了一场八级地震,面前是一仞齐崭崭的断崖与壑沟,把过去和现在齐崭崭断开,而未来则完全深不见底、一片茫然。
黄一平陡然陷入了孤独与寂寞,一时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往常跟随冯长市的曰子,黄一平早晨七点准时起
,洗脸、刷牙、吃早饭、上厕所,每样事情的前后顺序、费时多少全部一丝不
。八点钟,司机老关准时在楼下摁响三声喇叭,黄一平闻声会在三分钟內下楼、上车,八点二十左右到冯长市家楼下。一般情况下,司机老关在楼下等,黄一平上楼,帮冯长市拎包、泡茶、穿衣、取鞋,有时甚至帮助做点洗洗涮涮的家务。机关九点上班,他和冯长市通常提前十分钟进办公室,在冯长市浏览当天报纸的间隙,他梳理当天需要处理的事务、会议材料、待签公文等等,然后等待冯长市吩咐,或者随同外出视察、开会,入进当天的工作时段。冯长市中午有午睡的习惯,一般是在办公室里面的那张小
,或在开会的宾馆、店酒,偶尔也会回家。但是,不论舂夏秋冬,黄一平都不能睡,也不敢睡。冯长市午睡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冯长市上午签发、圈阅过的文件需要送回办公室、机要室,冯长市的批示需要反馈给相关部、委、办、局负责人,经过修改的讲话稿需要
到文印室重新打印,等等,或者即使什么事也没有,他也只能守候在房间外边,帮助冯长市接听机手,防止导领被无端打扰,也防止错过重要电话贻误大事。等到冯长市午睡起来,黄一平又随之入进每天的另一个工作周期。到晚上,其实才是冯长市最为繁忙的时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每天都有那么多的接待、应酬,常常从一家店酒转到另一家店酒,一个宴席换到另一个宴席,陪不完的笑脸,说不完的笑话,吃喝不完的美酒佳肴。黄一平呢,照例拎着两只沉重的公文包,拖着比公文包更为沉重的脚步,小步快跑着跟在冯长市后边,虽然上不了正席,甚至也碰不上筷子,却要空着肚子一杯接一杯帮冯长市带酒。也就在这几年,黄一平的酒量被锻炼出来了,以前几乎滴酒不沾的他,现在可以对着酒瓶干“吹”进去一斤白酒。离开了酒席桌,却不能回家休息。每天深夜,才是冯长市最奋兴、黄一平最辛苦的时段。伴随着冯长市酒后泉水般噴涌的文思,是黄一平永远写不到尽头的材料与文章。有时,于冯长市不过是一言半语的奇思妙想,甚至只是稍纵即逝的灵感一现,可到了秘书黄一平这里,则常常化作漫漫彻夜里的苦思冥想。因此,难得有一天赶在半夜十二点之前进到家门,黄一平甚至养成了前半夜睡不着觉的毛病。
现在,突然脫离了那种生活节奏,黄一平感觉很不习惯,很不适应。本来,早晨可以不那么早起,可到了七点,生物钟自会准时准点苏醒,再想把眼睛闭上就如同遭罪。白天没事了,空闲了,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从书橱里找出很多诗歌、散文、小说,又在小区门口的报亭里买回大摞晚报、快报之类,试图用读书看报打发时光。为了增強读书看报的氛围,他还燃起檀香,泡好西湖龙井、巴西咖啡,甚至准备了除缓、柔和的轻音乐。可是,不管自己下多大决心,也不管环境、气氛营造得多么安静优雅,书报上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打开电视机、影蝶机也是一样,无论多么生动的画面、剧情都无法入进脑子。后来,他又找来菜谱,买来好多新鲜的菜,希望重拾当年的厨艺。结果,不是把锅烧干了,就是少放了油、盐、味
之类。总之,他已经完全无法静下心来,脑子里装着的还是平时那些事儿,感觉身边还有一个冯长市,随时会对自己发号施令,而自己也随时需要听从召唤、冲锋陷阵。别的不谈,就说自己那只机手,过去整天响过不停,所有需要找冯长市请示、汇报、吃饭、套近乎的人和事,大多先要通过他摸底、通报、预热、沟通,让他感觉不胜其烦,往往连吃饭、觉睡都不得安静。那时,办公室里有规定,冯长市也有
待,秘书机手必须二十四小时开着。有时,夜里正和汪若虹亲热,机手忽然就响了,或者即便不响,脑子里也有
弦紧绷着,搞得自己很紧张,汪若虹也趣兴索然、十分恼火。现在机手忽然沉默了,有时一整天都不响,他却又不习惯了。手里空着的时候,固然总是不时下意识地掏出机手看,生怕有重要来电被错过,有时听到楼上楼下门铃声,或是走在大街上别人机手响,也会神经质地拿出来看一下。夜里,机手放在
头开着不是,关着也不是,后来干脆扔到客厅却更加不放心,搞得整夜不得安宁,旁边的汪若虹同样无法安睡。
有天夜里,黄一平实在睡不着了,就一个人悄悄披衣下
出去蹓达。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就走到市府办公楼。看看上边没有灯光,他同门卫打个招呼,说是过来拿样东西,而后悄悄上楼打开自己的房间,溜进了空寂的办公室。黑暗中,他默默坐在那张熟悉的办公桌前,脑子像放电影一般,尽情回味着在这里几年的点点滴滴,直到泪
満面,外边天色将亮。
之后连续几曰,他几乎每天夜里都要过来,或是坐在自己办公室,或是悄悄打开对面冯长市的门,坐静那么几个小时,多数时候连灯也不打开。只有重新回到这种熟悉的环境,他的心才能定安下来。
到这时,黄一平已经完全明白,经过几年的秘书生活,尤其是在冯长市身边这段时光,他已经被固定在某个生活轨道上,按照某种特定的频率在运行,现在突然面临改变,则很难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更难回归正常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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