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在离开府政办到
校报到之前,冯开岭请黄一平一家吃了饭,是由朱洁出面通知。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情况会这样。我都感觉自己无颜见你了。”朱洁的电话直接打给黄一平。听得出来,她很內疚。
“没关系,大姐,不要这么讲,我有这个思想准备和承受能力。”黄一平努力平静自己的语气,內心里还是有些激动。
“好在他已经平安无事了,只要有他在,不会让你受太大委屈。放心吧,过些时候我会和他说,让你还回到市府,还做他的秘书。”朱洁安慰道。
黄一平知道她说的那个他,是指冯长市。有她这句话,他原本已经沉下去的心,又慢慢有些浮动起来。不管怎样,这话对他总算是个安慰。况且,他也完全相信,她会说到做到。
其实,最近一段时间,他也一直在苦苦等待着这样一个电话,这样一句话。原本以为,在处分和调动决定下达之前,冯长市会先找他谈一谈,和他打个招呼,让他有个思想准备。或者,即使事先不谈,事后也会马上找他,至少给他打个电话以示安慰。又或者,冯长市本人无暇、不便亲自找他,哪怕让邝明达、于海东之
代为安抚一下然而,期待中的事情一桩也没有发生,黄一平难免感觉失望。现在,冯长市终于出现了,而且要邀请他一家吃饭,这让他对自己的未来又有了一些信心。
吃饭地点就在
城大店酒,放在一个相当豪华的小包间。
黄一平不明白的是,冯长市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请他。平时,这里是
城市级机关接待、宴请的中心,不光是四套班子导领,就是下属的那些部门负责人,但凡招待档次稍微正规、高级一些,也都喜欢放在这里。
冯长市请黄一平那天,正好是周末,店酒里的人很多。黄一平领着汪若虹、小萌走进去的时候,不少在那儿应酬的导领、秘书、机关部干都看见了。
好多天没见到冯长市,黄一平握着他伸出来的手,忽然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好象一个落水很久了的人,在经历了种种恐惧、扑腾之后,终于抓住了岸边一棵树。冯长市依然満面舂风谈笑风生,就像此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上了桌就不停给汪若虹和小萌夹菜、加饮料,还特地吩咐黄一平:“你也多喝点,不要客气,今天我们是家宴,放开一些不要紧。”
吃饭的时候,本来以为冯长市会主动说点什么,可是除了敬酒、让菜,还是什么也没说。黄一平几次站起来敬酒,说到谢谢冯长市信任、栽培之类,底下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冯长市以哈哈一笑给挡在半道。加上,不多一会儿,周围包厢里很多人知道冯长市在这里,就不停有人进来敬酒,饭桌上因此就无法有更多语言上的
。
前来敬酒者,多数都是
人,敬过冯长市夫妇,照例顺便也敬黄一平全家。黄一平明显感觉到,那些敬酒者的眼神里,充満了同情与惋惜,这让他非常不舒服。丁长市秘书小吉,还把黄一平悄悄拉到包厢外边,搂着他肩膀安慰说:“人都有走背字的时候,不要过于放在心上。你看,你这次虽然这样了,可冯长市照样请你吃饭、为你送行,说明了什么?既说明你遇到了一位有情有义的好导领,再就是说明你到
校不过是走个过场。眼看冯长市马上就扶正了,你的好曰子在后头哩。”
黄一平听了,心里马上就有些发酸。他知道小吉话里的意思,与别的那些人的眼神完全一样。他们一定以为他犯下的那些错误,桩桩都是事实充分、证据确凿,一切也都是咎由自取。可是,如果换个位置,倘是黄一平处在那些人的角度,不也会是同样想法吗?
接下来敬酒的人越来越多,很快便冲淡了这边酒席的主题,成为冯长市接受朝拜的圣坛,也是黄一平接受怜悯的受难地。黄一平的耳朵里,被強行灌注了很多吐沫与语言垃圾,有些人即使嘴上什么也没说,可那目光里的內容照样无比丰富,很有些看待失足青年时的恨铁不成钢。
渐渐地,黄一平领悟到冯长市在这里请客的实真用意。他猜想,冯长市是希望在这样的场合,通过制造热闹、繁华的环境,避开与自己的单独面对,尤其避免冷静、深入的对话。同时,他也要向人们表示,自己是一个多么重旧谊、重情义、具有人情味儿的导领,虽然部下犯下这么大的错误,给自己惹了这样多的麻烦,可他依然宽怀大度、不以为忤,努力做到仁至义尽。
明白了冯长市这样一番苦心,黄一平心底反而轻松起来。他想,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吧,既然鞍前马后服侍了冯长市四五年,既然帮他扛下那么大的事儿,今天就算再为他最后效劳一次吧,干脆帮他把戏演到终场落幕。于是,一不做二不休,黄一平把面前的小杯换成大杯,主动给自己倒満,只要有人进来敬酒,他就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忏悔、表白说:“来到这个世界上四十年,在我遇到的所有师长、导领里面,冯长市是最好的一个。我所犯的一切错误,都有愧对于冯长市对我的言传身教。我很惭愧!”
不仅如此,到后来,黄一平还拎着酒瓶和酒杯,主动出击到周围的包厢,逢到
人就敬酒,也是重复着同样一段陈词:“你们看,我现在都这样了,冯长市还请我吃饭,够意思吧。遇到这样的导领,是我黄一平之福,也是
城全体民人之福。来,为我们尊敬的冯长市干杯!”
喝到最后,黄一平渐渐眼神散淡、头舌滞重,脚步踉跄得厉害,大家都看出他喝醉了,就都劝他不要再喝,甚至有人上来夺他的酒瓶与酒杯。可是,他嘴上仍然一个劲说自己没有醉,还是坚持与人碰杯、干杯。最后,朱洁和汪若虹都不让他再喝了,強行把他搀扶出去,送上一辆出租车。
离开店酒回到家,黄一平死狗一般伏倒在客厅沙发上。汪若虹赶紧打来一盆热水,却看见丈夫浑身颤抖如筛糠一般,刚开始还没有声音,渐渐就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菗泣,继而转为放声大哭。
黄一平哭的时候,不停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连声斥骂:“傻!傻!真他妈傻!”及至后来,声嘶力竭一样,听了令人汗
倒竖。
汪若虹虽然并不明白黄一平话里的意思,也不完全懂得近来发生的那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有一点她却看得真切,黄一平今晚其实是有意想把自己喝醉。眼下即使这样,貌似已经醉得不行,可他的头脑却依然非常清醒。作为一个与之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
子,他比别人更了解自己的丈夫。
看着丈夫痛苦不堪的样子,汪若虹除了叹息与难过,也别无他法。
省委突然决定,
城市委常委、常务副长市冯开岭调任
江市委副记书、常务副长市,
江市委常委、常务副长市调任
城市委副记书、常务副长市。
换届前夕的这种组织调动,传递的信号非常明确:冯开岭将出任
江市下一任长市,
江来人则接替丁松的长市职务。一番风雨之后,冯开岭有惊无险地实现了他的仕途升迁。未能在
城直接晋升虽说多少有点遗憾,可是,能到
江易地提拔,不仅不算吃亏,而且还让他捡了一个便大宜。
城与
江,两个同属省直辖的地级城市,前者地处江北,虽说幅员、人口都超过后者,但比之地处江南的前者,经济总量却远远不及,在全省排名更是差距不小。从某种意义上讲,冯开岭由
城调至
江,算是糠箩跳进米箩。更为重要的是,
江政坛环境一向很好,市委、市府等几套班子配合默契,关系也很融洽。因此,十多年来,
江
政主要导领大都得到提拔重用,现任省委、省府班子里,就有好几位曾在
江任过记书或长市,甚至还有两位
江员官,被派到西部、东北边远省份担任长省。由是,省內有句顺口溜
传甚广:做了
江官,等着朝上蹿。
那个曾经摩拳擦掌与冯开岭竞争的张大龙,弄了个狗咬
泡空欢喜——免去市委副记书职务,担任人大常委会
组副记书,副主任一职等待来年人代会选举。年轻的副长市秦众,则如愿被任命为
城常委常委,离常务副长市只有两个月之遥。
知道冯长市调动的消息时,黄一平已经在
校上了半个月的班。
那天,正好
校有一期学员结业,黄一平和后勤处一帮人忙着搬椅子摆座位,准备为学员拍结业照。
来到
校后勤处,暂时还没有给他分工。处里总共六个正式工作人员,一个处长两个副处长,其他还有两个主任科员。他的被保留的所谓的正科职级,其实也就相当于主任科员,说白了就是一般工作人员。听处长话里的意思,处里的所有工作都有固定分工,目前不宜拆开重新调整,只有等一个老同志马上退休了,他负责的门卫和绿化这两块,才可能交给新来的黄一平。
“我刚来正好学习学习,有无分工没有关系,导领让做什么我一定不讲价钱,保证圆満完成。”黄一平向处长表态道。
处长紧盯着黄一平看了半天,感觉他语气、表情都很诚恳,不像有什么情绪,这才放心地笑了,说:“好好干,你还年轻。再说,
校待遇其实不比你们市府机关差,在这儿工作并不吃亏,多少人头削尖了还挤不进来哩。”
黄一平知道,处长说的也是实话。市委
校地处西郊,得益于连续不断的在职培训和学历进修,这些年挣了不少钱,不仅校园建设得不错,教学楼、办公楼、宿舍楼都比
城大学強,体育馆等附属设施也非常齐全、气派,据说教工福利待遇也很好。最主要的是,这边的人虽然层次不是很高,特别是后勤这一块接触的人大都比较
俗,多是些烧饭、扫地、看门的农民工,可到底没有机关那么复杂、费神。因此,黄一平以一颗落难之心坦然面对,
迫自己慢慢适应这个环境,但凡见到有什么杂事就主动帮忙。这不,看到处里几个同事在搬椅子,他也上来加入其中。
谈论冯长市调到
江一事者,是组织部一个处长。眼下准备拍结业照的这个班,是他们主办的乡镇
委记书专修班。
听说冯长市调走的消息,黄一平感觉有片刻的眩晕。生怕自己听错,他又有意往那个处长身边凑了凑,他们果然还在讨论那个话题。于是,黄一平的脑子里立即陷入一片空白,原本往外搬的椅子居然又搬了回去。
“怎么会这样?原来是这样!”他不停地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就好象面前有个人随时准备接受他的责问。
处里有个同事看他表情怪异,马上上来关切地问:“黄秘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黄一平摇了头摇,赶紧找个没人的角落倚墙靠着,静静地呆了足有半个小时。他感觉,內心深处正有某种东西在慢慢垮塌,无声无息却撼天震地、撕心裂肺。
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很快,冯开岭调离的消息正式见诸于报纸、电视,随之传得満城皆知了。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形同天壤、遥不可及。
那几天,没事的时候,黄一平常常一个人发呆,猜想哪些人此时会围绕在冯长市身边,哪些人正在忙着设宴为冯长市送行。在那些充満温馨、热情洋溢的饯行宴席上,那些送行者一定会敬很多酒,说很多恭维、感激的话,对冯长市的高升和无限光明的前途表示最热烈最衷心的祝贺。而另外一些人,则会劝冯长市少喝一点,甚至争着帮他带酒。那个冯长市哩,照例会很有风度地端起酒杯,字斟句酌地说着回敬的话,眉间那个川字里写満了得意,右腮那块咀嚼肌滚动得神采飞扬。
城的报纸电视上仍然有冯开岭的名字、镜头,甚至比过去更加密集,位置也更加显要,那是冯长市在向
城人深情地告别,同时展示他的最终胜利者姿态。在某个场合,电视台记者请冯长市发表一些临别感言,相互之间有如下一段对话——
记者:“冯长市,您在
城工作这么多年,现在要离开家乡异地高升了,请问,您有什么话要对
城民人说的吗?”
“是的。大家都知道,我是土生土长的
城人,是
城民人的儿子。这么多年来,我在
城这片土地上生活和工作着,得到母亲一般的哺育与滋养。现在,我将离开这块熟悉的土地,內心深处自有千言万语,凝结成一句话就是,感谢
城民人,感谢
城这方热土!而且,不论我走多远,去往何处,我的心始终与
城六百万民人在一起,我的
始终维系在
城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冯长市一如既往侃侃而谈,眼睛里似乎还闪烁着一片泪光。
记者:“在
城担任导领多年,取得的政绩令人瞩目,在百姓中的口碑也为大家一致公认,请问您此时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冯长市几乎无需思考便脫口而出:“首先我要声明,我的成绩属于
城民人,属于和我一起工作的团队。此时,我最大的感悟是,作为导领
部干只有心系民人群众,心系
的事业,做勤政廉洁、克己奉公、执政为民的表率,才能得到最广泛的认同。另外,我还想着重強调一点,就是作为一名导领
部干,自己身体力行作出表率固然重要,但也要时刻教育、引导、带动好家人和周围同事,在管好自己的同时,还要管好身边的人,尤其是像秘书这样特别近亲的人。”
冯开岭的这个专访,由于受到观众的高度肯定,电视台特意破例增加了播出次数。因此,那两天里,只要打开
城电视台的几个频道,就不时会听到冯开岭铿锵有力的声音。
刚开始看到这段访谈,黄一平感觉极不舒服。他觉得,冯长市那些话中的字字句句,就像一把把锐利无比的尖刀,一下接一下戳在他的心头,使他的心刺痛不堪,血
不止。为此,他一次又一次对着电视,泪
満面。
然而,电视上总播放那个专访,而黄一平也总在有意无意地追看那个专访,连续几天一直如是。到后来,黄一平慢慢就不再难过,反而有一种噤不住要笑的感觉。于是,再看的时候,他就任由自己笑了出来,开始只是微笑,后来发展到大笑,最后居然狂笑得止不住声,弯下了
,把旁边的汪若虹和小萌都弄愣住了。、
“你没事吧?”汪若虹不放心,用手摸了摸丈夫的额头。
“爸爸,不要紧吧?”小萌也来勾住了爸爸的脖子。
“没事,真的没事,太没事了。”黄一平擦着笑出的眼泪,搂住
子、女儿,依然紧盯着电视上侃侃而谈的冯长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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