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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在顾荣家照料了一上午,吃了中饭,小莉就出来了。

 这中午大热天去哪儿呢?她除了写小说,从来在房间里坐不住,这两天心中尤其不静,总有一种要到什么地方去找什么人的冲动。她并不知道自己要找谁。穿过县委机关大院时,她看见县委‮记书‬办公室的两个房间都挂着锁。院里寂静无人,很冷清。她到了街上,一边神思恍惚地走着,扬手一下下揪着柳叶,一边想着早晨李向南在叔叔前的难堪样子,不噤想笑。一个铁腕人物有点窝囊窘困,反而显出可爱。她一抬头,发现自己无意中又走过了那个城门楼的门

 前面一条直直的窄街,就是熙攘喧闹人喊畜叫的自由集市。

 今天是逢十大集。人喧闹拥挤。尘土、汗气、吆喝声混成一片。两边店铺前是各种筐筐篓篓的摊子,一个挨一个。摊子后面蹲着卖主,张罗着,招揽着。这一段街是菜蔬瓜果;紧挨着一段是豆麦黍稷、五谷杂粮;再一段是鸭猪羊;再往前走,两边是铁器、木器、锅碗瓢盆的杂货。街到尽头是一个个油锅、汤锅、烘炉,有的支着布棚,有的就在太阳下面,卖着丸子汤、粉汤、炸油糕、烤饼子、水煎包、刀削面…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得啪啪响,油晃晃的面团在案板上劈里啪啦翻来翻去,刀削面一飞到开水锅里。

 小莉突然眼一亮,在人群中看见了李向南。她想挤过去和他打招呼,又想到什么。决定躲在人群中,看看这个年轻的县委‮记书‬怎样逛集市。

 李向南正背着手慢慢在人中走着,左右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看着。不时停一停,问一问价,打听两句村里的事。这是个卖菜刀的摊子,一块帆布铺在地上,摆着几十把菜刀,蹲着个黑瘦干的中年农民。

 李向南背着手站住了:“你这菜刀够古陵刀的水平吗?”

 “你自己看嘛。”

 “敢削铁吗?”

 “怎么不敢?”中年农民拿起一把菜刀用刀刃削起另一把菜刀的刀背,一条条细长的铁屑亮晶晶地卷着就下来了。

 “好刀。你是专管卖刀吧?”

 “是。我替公社铁器厂卖刀。”

 “祈庄的?”

 “你怎么知道?”

 “我耳朵长点。”李向南笑笑“卖一把能挣多少钱?”

 “五。”

 “那一天卖上二十把,就挣十块了?”

 “不行,在咱们古陵卖不动。”

 “是产菜刀的太多。你不会去外县、外省?”

 “有时候也出去。不过出去跑花销也大,弄不好也不合算。”

 “铁器厂承包了吗?”

 “他们正计划着承包呢。”

 李向南点点头又往前走,小莉在人中跟着。想到自己在“监视”、“跟梢”县委‮记书‬,分外有趣。这是个眼睛眯得有点睁不开的卖凉粉老头,围着个蓝布系,坐在小板凳上,看人总要仰起头来吃力地睁着眼。

 “您一天能卖多少凉粉啊?”李向南站住问道。

 老头正在把旋成细条的凉粉水淋滑溜地抓到一个个碗里,又洒上点黄瓜丝,他打量着看了看李向南:“十斤粉面的。”他低下头,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在矮方桌上‮布摆‬着他的营生。

 “您这是多少钱一碗?”

 “一八。”

 “那您一天能挣二十块,发财了。”

 “挣不下。”老头不高兴地说“下”字拖得特别长,还带拐弯的。

 “我给您算了,您这一斤粉面起码出十斤凉粉,是吧?”

 “出不了。”

 “我做过,您还骗我?”李向南一笑。

 “顶多也就是十斤。”

 “您这一碗也就是半斤凉粉。”

 “可不止。”

 “我的眼没错,”李向南又风趣地笑笑“要不我旁边拿把秤来称称好不好?保不住半斤还差一半两呢!”

 “看来您是懂行。”

 “您这一斤粉面出十斤凉粉,卖二十碗,就是三块六。卖十斤粉面的凉粉,就是三十六块。”

 “我这买的是高价粉面,正经高粱粉。”

 “是一块一斤吧?”

 “啊…是。”

 “十斤十块钱,是本钱。”

 “还有这些黄瓜调料呢!”老头一指方桌上的蒜泥盐水罐、芥茉罐、醋罐、辣椒罐说道。

 “这些黄瓜调料,加上做凉粉的白矾、煤火钱,往多了说,一天六块钱怎么也打住了吧?”

 “打住了。”

 “三十六块钱刨去十斤粉面的十块钱,再刨去这六块,不是一天挣二十块?”

 “您可真会算账,您是当会计的?”

 “会计倒不是,可会算点账。您并不是天天都能赶上大集;平常卖五斤粉面的、三斤粉面的时候也有;阴天下雨了,就没买的了,所以也不能天天这么挣。是吧?”

 “是是是。”老头连忙点头。

 “钱是挣到怀里的怕少,说到嘴上的怕多。”李向南笑嘻嘻地看着老头。

 老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停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看看左右小声问道:“您…是不是县委李‮记书‬啊?”

 “您怎么突然想起来了?”

 老头一笑:“照人家说的,您像。”

 “人家怎么说?”

 “都说您看一眼买卖就有账。”

 “有个会替你们算账的县委‮记书‬好不好?”

 老头憨厚地乐了。

 李向南在方桌旁的小凳上坐下,菗出烟递过去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两个人点着了烟。“您能不能告我句实在话,您现在攒下多少钱了?”

 “我…”

 “我不打听您姓名。我就是知道您姓名,也替您保密。我说话算话。”

 “四千九百多块。”

 “您想挣到多少钱?”

 “我想挣够六千。”

 “给儿子娶媳妇?”

 “我没儿女,老伴俩。”

 “盖房子?”

 “房子已经盖下了。”

 “置家具?”

 “我不置东西。”

 “存‮行银‬,得利息?”

 “不存‮行银‬,存不惯。”

 “存到‮行银‬,一大把票子变成一个小卡片,就好像被骗走了一样,不如蔵在砖里、米缸里实在。是吧?”李向南揶揄道。

 老头不好意思了:“是。”

 “光有钱就能防老了?”

 “还得花点钱积点德,挣下人缘。”

 “怎么积德、挣下人缘?”

 老头难为地笑笑,没说话。

 “不好说?咱俩个朋友,您有事和我商量,我有事和您商量,兴许我能给参谋参谋。”

 “我这是住在县城亲戚家,我家在山里,村旱,不下雨,庄稼干死不说,连人喝的水都没有,全村人只靠一眼小泉,说没水就没水。”

 “您是南垴村的吧?”

 “您怎么知道?”

 “这都是我县委‮记书‬管的地盘,我能不知道?”李向南说“你想给村里出钱打眼井?”

 “不,我们村打了十几辈子井也没打出过水。我是想…想修个龙王庙。”

 “修个龙王庙?”李向南震惊了。

 “为求个雨。”

 李向南垂下眼,脸色阴沉地‮劲使‬菗着烟。

 “这犯法不?”老头看看李向南小心问道“我在山上修上个一间房大的小庙,供个龙王,犯法不?”

 “犯法。不是您犯法,是我犯法。”李向南说。

 “您犯哪儿的法?”

 “一个村,四百多人,是四百多人吧?”

 “是。”

 “连吃水的问题都解决不了,我这县委‮记书‬就犯了国法啦。”

 老头一时呆住了:“那…咋办?”

 “大伯,您就这么信神信鬼?”李向南问。

 “有时候就不信…”

 “没办法了又不能不信,是吧?”

 “啥事要都有办法,谁还信迷信?”

 “大伯,我跟您商量一下,这么办好不好,我给你们请个打井找水的专家,给你们村打出井水来,又能喝,又能浇,您看好不好?”

 “那敢情好。东陵县原来有个后生是能人,一看就知道哪儿有水,可请不来啊,这会儿听说又调到省里去了。”

 “我正在请他,说话就来古陵。”

 “可啥时候才轮上去南垴啊,穷山僻壤的。”

 “咱俩不是朋友吗?我讲情,让他头一个去你们村。您看行不?”

 “那敢情好。”老头‮奋兴‬地说。

 “那我跟您商量个事,这龙王庙咱们就不修了。”

 “行。”

 “您看,您和县委‮记书‬了朋友,给村里请来了找水专家,打了井得了水,积这个德,能挣下人缘了吧?”

 “是。”

 “那您这挣的钱就留着自己养老好不好?”

 “那我就回村打井去。我祖爷爷、我爷爷都是打井打得吐血死的。”

 李向南猛抬头看了老人一眼,一张布満‮壑沟‬般皱纹的脸:“大伯,您就是石老大?”

 “您咋知道?”老人惊愣了。

 李向南看着老人:“您祖辈几代为南垴找水,打了整整一百年井。我这县委‮记书‬要还不知道,算什么父母官。”

 老人浑身有些哆嗦,他愣了好一会儿,扭过头擤了一把鼻涕。

 “大伯,我跟您再商量个事。”

 老人一边低头应着,一边收拾着小方桌上的碗筷盆罐。

 “钱您可以接着挣着、攒着。”

 “我不挣了。”老人神态恍惚地继续收拾着东西。

 “钱还要挣,攒着自己养老。可您为啥还想到挣人缘呢?光有钱还养不了老,是吧?要是您不会做凉粉,不会挣钱怎么办?这养老又靠谁?我和您商量个办法,把老人,特别是没儿没女的老人的养老都管起来。”

 “那您就积下大德了。”老人已经把盆盆罐罐的全收拾进了挑子里。

 “您怎么了?”

 “我不卖凉粉了。”老人说着理了理挑子绳,驼着背站了起来。

 “为啥?”

 “我回村去。”

 “回村?”

 “我每天在村口等着您请打井的专家来。”老人说罢担起了挑子,手里提着小方桌,看也不看李向南就要走。

 “您就这么相信我?”李向南问。

 “我相信,我相信。”老人点着头,老泪一下了出来。他用手‮劲使‬擦了一把,头也不回地担上挑子挤开人群走了。

 李向南凝视着人中蹒跚而去的老人,不噤鼻子一阵发酸。

 他一回头看见小莉站在身后,她凝视着李向南的眼睛里噙着泪花。李向南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问道:“你也来了?”

 小莉擦了一下眼睛,小孩一样难为情地笑了。

 她很可爱。

 李向南往前走,小莉并肩跟着。

 “你应该写写石老大。”李向南说。

 小莉像小孩一样听从地点了一下头“我还想写你。”

 “写我?”

 “行吗?”

 “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李向南阴沉地说。

 小莉看了看李向南,不语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怕过别人生气。

 “你去哪儿?”已经走出了集市,小莉问李向南。

 “我去电业局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好吗?”小莉小心地问。

 “你去干吗?”李向南有些不耐烦地说。他发现和小莉之间突然有了一点过去没有的关系,使得他能这样严厉地训斥她。

 “去看看。”

 “县委‮记书‬去工作,你跟着看什么?”

 小莉低着头走了两步,突然调皮地一笑:“我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啊。我就没权利关心一下县委‮记书‬的工作?”

 李向南愣了一下,他似乎这才发现小莉还是个副部长,而且这才意识到刚才那种突然而来的奇异关系是要及时限制住的。

 “哼,你这个挂名的宣传部副部长。”他揶揄道。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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