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皇帝和长门僧
杏仁醒来的时候其实没有睁开眼睛,他是闻到了杏花香的味道,这样的味道似乎很熟悉,熟悉得像是一段温暖的记忆,然而又是很陌生的,陌生得像是失去了一段想不起来的记忆。他睁开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上面的淡黄
锦纱。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浮现,却像一叶扁舟在怒海中起起落落,任凭他怎么努力也不能清晰地想起。
就那么想着,劲使地想着,直到身体的疼痛将他惊醒,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眼泪婆娑,实在无法记起那段没有记忆的过往,一股浓浓的悲伤便将他包围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十岁之前的一切,他一点也没有印象。
他的叹息惊动锦榻边的侍女们,一个侍女小心地靠近,跪在榻旁轻声问道:“夫子醒了么?”
杏仁偏了头去看,这个清清秀秀的侍女年纪不过十六、七,本是活泼飞扬的年纪,却是战战兢兢的模样,“你先起来,我只是一个长门僧,受不得如此大礼,还请姑娘恕罪,我重伤在身,不能给你回礼。”
他说得很客气,那侍女反而脸色大变,立时扑倒在地,“夫子可是嫌弃绿珠伺候不周吗?绿珠万死,绿珠万死!”
侍女惶恐已极,“砰砰”地磕着响头,许是心里太急,磕头太用力,一道鲜血已是
过脸颊。连旁边的几名侍女也跪倒下去,瑟瑟抖成秋叶。
杏仁大惊,挣扎着爬了起来,“都起来都起来,你们这是怎么了?”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杏仁努力挪动身体,一不小心跌下榻去。这下可算是炸开了锅,一众侍女仓皇变
,全都扑到他的身边来,想将他抬回榻上又实在是力气不够,直急得哭声一片。
这时门外有人“咦”了一声,急忙跑了进来。他往榻边一站,登时有乌云盖顶之势。一众侍女看见他的模样,更是吓得花容扭曲,更加哭得凄凉。这得怪男子的容貌了,本来就长得跟夸父似的,偏偏脸容奇丑,活像门神一般。
这男子看到杏仁脸红脖子
地倒在一名侍女的怀里,手脚还被其他几个侍女抓着,不噤哈哈笑出声来,“我知道长门僧是不戒女
可以婚配的,可我没听说你们长门可以三
四妾啊。”
杏仁气急败坏,“你别说风凉话了,这里还不够
吗?思无琊,把我放过去。”
思无琊呵呵笑着,一手抓住他的右臂,一手抓住他的右脚,然后往榻上一抛。他自觉着没费什么力气,可杏仁已经疼得大汗淋漓,慌得一众侍女急急忙忙去给他擦汗。思无琊顿时觉得不仅那个魔王比他混得好,现在连这个长门比他这个大侠混得要好,于是心里开始自怜。
杏仁却没有思无琊想象的那般享受,只觉得一阵一阵的血气涌上脸去,手脚不知该往哪放。一众侍女跪在榻上,哭得梨花带雨,手上又不敢停,捏腿的捏腿,
肩的
肩,就差给这个长门夫子暖
了。杏仁是云里雾里,可这班侍女都知道,一个伺候不好,动辄丢了小命,重则还要牵累家人。
思无琊识趣地坐到一边去,丝毫不理会杏仁看向他的凄苦眼神,一个劲地琢磨是不是女人都是看外表的?
杏仁终于放弃了反抗,索
闭上眼睛不理外物,这样的阵仗无疑是通往长门终点的一次磨难,既然无法避免,那么只好坚強忍耐了。
不知道是不是神灵终于饶恕了杏仁,杏仁忽然觉得世界安静了,没有人在他身上捏来捏去,也没有女孩的哭声,他悄悄睁开眼,只见一众侍女都跪到了榻下去,她们正在跪拜着一个人。
杏仁睁大了眼睛,这个老者须发皆白,却是一身明黄龙袍,这张脸也正是在
云酒家见到的那一张,可不就是当今承平帝嬴天意么?只是知道归知道,杏仁的心里反而疑窦重重,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到他的手上,难道这里竟然是皇宮大內?
可是杏仁没有起身,长门僧是不跪拜任何一个人类的,而且他也没什么力气去跪拜,同样,思无琊也没有跪拜,仅仅站在一边拱手抱拳而已。
嬴天意一眼就看到了面上带血的侍女,眉头立时皱起,“怎么?没有伺候好夫子?”
唤作“绿珠”的侍女惶惶如惊弓之鸟,吓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磕头,刚刚止了血的额头又涌出了大量的血。
可是这样的情状嬴天意不知见了多少次,根本就不会在心里有一分同情,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那个样子分明是动了杀心。
思无琊在一旁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杏仁看得真切,急忙大叫一声,“绿珠过来,扶我起来。”
一刹那,众人木若呆
,连嬴天意都错愕了。
绿珠却是没有应声,依旧将头磕在地上,没有皇帝的旨意,谁又敢抬起头来?可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她在惊异之后就明白那长门僧侣是想救他,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一刻,她觉得即便是死,还是有人为她说过一句话,虽然只有那么一句话,已足够温暖。
嬴天意微微笑了,“还不快去扶夫子起来?”
“奴婢遵旨。”
绿珠小心地站了起来,思无琊却吓了一跳,芙蓉之面已是鲜血淋漓。到底是承袭了天山魔王的风姿和丝结夫人的训教,思无琊向来温文有礼,此刻也不管那皇帝老儿是否怪罪他,一个箭步跨过去,顺手从榻边撕下一幅白纱,紧紧地包住了绿珠的额头。
绿珠的心里着实翻腾不休,短短一会儿的时间,竟然两次经历了温暖。这一个平常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纪被卖进深宮,快要忘却的温暖重新涌上心头,一瞬间仿佛神灵终于肯眷念她的卑微,赐予了无上的荣光。这个女孩紧咬了牙关,不肯哭出声来。
嬴天意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还是稍稍不悦,这天山魔王家的孩子恁的不知礼数,若非顾忌那天山魔王,若非这孩子有救驾之功,他早已下旨斩杀了他。
绿珠几乎没用上什么力气,因为思无琊一个人就已足够将杏仁扶起来,饶是如此,思无琊笨手笨脚地还是把个没有武功的长门僧弄得遍体发疼。
出乎意料的是,嬴天意居然坐到榻边,轻轻挥一挥衣袖,“都退下吧。”
一众侍女简直欣喜万分,巴不得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听到圣旨忙恭敬地退了出去。
可绿珠走出几步就被叫住了,皇帝眼皮都没抬一下,“绿珠留下伺候。”吓得这侍女又站到了一边去。
嬴天意抬起眼睛看了看思无琊,思无琊就像什么也不知道,兀自站在榻边跟侍卫一般,皇帝心里更加不痛快,可想来想去也就罢了,最后将目光落到杏仁的脸上不住打量。
杏仁被他看得心里发
,过了一会儿就觉得对方老眼之內隐约浮泛着泪光,那张老脸已没了皇帝的威严,倒像是一个看到了远游归来的孩子的老人,杏仁想着他本来就是一个老头。
这个老头居然还伸手摸了摸杏仁的脸,杏仁很想避开他,看到那软化了神情的脸又心下不忍,只好默默忍受下来。
等到这老头摸够了,时间已过去了足足一刻钟,就见这老头苦笑着点头,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出来,将杏仁、思无琊和绿珠震得半晌无言。
“孩子,你可知道我就是你的父亲?”
这句话之后,皇帝站了起来,负手长叹,“你是否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杏花?杏花舂雨落碧湖,旌旗
涌太清,这两句你又记得么?”
一瞬间有落雷炸入脑海,杏花…太清…多么熟悉的两个词,长门僧的眼中忽然热泪涌出,儿时的记忆挣扎着从脑海中蹿出头来,恍惚之中一个穿着淡黄
衣衫的小男孩在太清宮前的广场上哈哈大笑,大雨倾盆之中,他指着那一众盔明甲亮的御林军高声做诗,就是那么小小的一个孩童,说出了慷慨
昂的话。
然而,杏仁还看到了一个站在太清宮大殿之上的男人,却怎么都看不清那男人的相貌,他很努力地去看,脑海中又像是有海
翻滚,将所有的景象都扑灭了。
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那个小孩那么熟悉,为什么那个男人那么熟悉?可又为什么那些印象都淡得快要消失了?
思无琊看到杏仁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一颗头垂得很用力,仿佛要把头折断一样,急忙伸手扶了一把,“杏仁,怎么了?”
思无琊猛地缩回了手,碰触到的杏仁的肩头竟然有热力传出,完全不是人类该有的体温。与自己常年修炼的火焰內劲不同,杏仁的这股热力完全是精神力催
出来的,可思无琊不知道为什么以他现在虚弱已极的身体还能催
出如此旺盛的精神力。
然后思无琊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嘶吼,像是一团火焰要冲出地心。
“为什么…”
杏仁的声音没有了平曰的温雅,继而,他侧过头去狠狠盯着皇帝,放声大吼。
“为什么?”
这个长门僧,表情狰狞如凶猛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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