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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补玉心想,五大三的温強,倒真有一对娇贵的耳朵。他是她的重要客人,不能让隔壁那个一次客人惹了温強。做生意能惹谁不能惹谁得看得清清楚楚,谢成梁笨就笨在这里,连周在鹏这样基础客人都要惹一惹。她一个劲对温強打哈哈,叫他看她的面子,别跟隔壁的人一般见识,她一会请大家吃夜霄,她的豆腐酸辣汤是有名的哟!…

 温強似乎买了补玉的面子,闷声闷气地摸牌、扔牌。

 周在鹏问温強,是不是不喜欢听歌。温強说那得分是谁唱的。他过去有个女朋友是唱女高音的。听了她唱,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补玉问,那个女朋友现在不唱了?温強说谁知她唱不唱。补玉在桌下找到了周在鹏的脚,轻轻踢了一下那双据说是名牌的布鞋。这是补玉开店练出的另一手:坐在牌桌上她就马上搞清另外三方的脚的方位、动向,该碰还是该躲,全是她和客人之间的关系增进、疏远的关键。有的男人的脚碰上来,她就随他们去碰,有的男人——比如老周这样的客,她偶然会主动去碰,有的男人若对她展开桌下攻势,她会嗔怒瞪眼,立刻展开反攻势,在那脚上跺一下,或踢一下,立刻缩回。只有一次她翻了脸,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和老伴儿子儿媳一块来游山玩水,坐到牌桌上,脸冲着自己老伴,脚却在桌下追求补玉,那天大家都穿着拖鞋,他的脚趾比手指还灵活有力,在补玉的小腿肚上轻轻一揪,补玉的脚架到另一条腿上,他也跟着架起二郎腿,脚丫在补玉‮腿大‬上搔了搔。虽然补玉穿的是厚厚的牛仔,让那长眼和老茧的老脚丫一搔,觉得自己连皮都没长,被他直接搔到了上,洗都没法洗了。补玉那次狠极了,不动声地走出去,找了钉子从鞋里面戳进去。钉子穿过她的海棉鞋底,从另一面出个尖,回到牌桌上一坐,给老客送了个飞快的媚眼,脚在桌下也给他一个最方便的角度。老客的脚刚一示爱,她那只带钉子的鞋底就跺上去。

 这时周在鹏看看补玉,脚尖同时也轻轻踢她一下:原来温強是位五大三的断肠人呢!丑陋的歌喉让他想到失去的那条歌喉和拥有歌喉的丽人有多美好。可是人拥有一条丑陋的歌喉也没办法,瞎跑腔也不犯法,不能因为你有钱就买人家一个屈辱的噤声。

 温強再次拍巴掌打唿哨,隔壁吓了一跳似的,因为他刚唱了半句。温強一听隔壁静了,他也静下来。隔壁再次张口,他再次喝彩,把麻将的尺子拿起来,在桌沿上噼噼啪啪地菗。大家知道温強当过十多年兵,丘八闹事,一人顶十。

 补玉对息事宁人还没完全绝望,问温強是不是在军队里认识了那个女高音,温強完全疯了,満脸狂喜,两眼暴怒。“补玉山居”的客人打架不是稀罕事,每回打出的损失都是补玉的,所以她全力给温強打岔。

 这时门开了,季枫満脸醉意地出现在门口。她说求求诸位别跟他老公一般见识,让他唱着把气撒完把脾气发完自然他就不唱了。温強问他撒什么气发什么脾气。季枫‮愧羞‬地说,他本来已经不唱了,现在顶上牛了,一定要唱破嗓子才算完事。她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好婉转。

 “…他这个人,你不能跟他顶牛。”季枫说。

 “噢,我这个人就能顶牛了?!”温強说。

 季枫非常‮愧羞‬。这时补玉才发现她是个秀气的女人,五官非得细看才看出巧来。细看她只有三十岁左右,身材象在菗条中突然老了,干巴了。

 “您是老总,跟他顶什么牛啊?他连工作都没有…”季枫说。

 看来名片上的“资深工程师”是妄想的结果。

 “工作都没有还敢这么狂?!”温強说。

 “那您有钱也不该这么狂啊,您说是不是?”季枫转向补玉和周在鹏,以及那个临时拉来的牌友。“您这不是侮辱人吗?您花钱,别人就得住口?!”

 “收了我的钱住口的人多了!”

 这时隔壁的高音拐变拐得认不得家了,突然停在一个懵头转向的沉默中。温強哈哈大笑起来。补玉原本不愿入温強的伙,但没克制住,也笑起来。周在鹏原来就居心不良,想看看双方闹起来能不能进一步暴‮实真‬背景,所以他跟着温強大吼大叫,笑得大声往回倒气。临时来的牌友也跟着起哄,喊着:“再来一个!”

 隔壁的歌手没了动静。补玉想象出一个僵在台上的三花脸。

 “都花钱住店,您这样就不厚道了。”季枫说。她一点也不急。“嫌别人唱得难听,你也可以唱嘛!…”

 夏之林出现在子身后。他的天生三分笑让酒给夸大了,看上去慡的一个人。他拉了一下子,同时问她在干什么,有必要跟穷得只剩钱的烧包废话吗?

 “我穷得只剩钱;有人想跟我一样穷还真不容易!先得找个饭碗,才能一点点穷起来呀!”温強说。

 “你这人太不地道了…”季枫指着温強说。

 补玉觉得她的家当眼看要受损失,门、窗、茶杯茶壶…她上来轻轻扳住温強的肩膀,劝他算了算了,能一块聚到她的“山居”是缘分。但是太晚了,夏之林已经一巴掌推了出去了。他推的不是温強,而是季枫。季枫向侧后方一趔趄,差点坐地下,但马上又跟没事人似的。

 “你个女人多什么嘴?!”夏之林对子说。

 补玉看了看周在鹏,两人明白夏之林指的是季枫把他“待业中年”的‮实真‬身份叛卖出来的事。

 季枫理亏地扭身走去。夏之林的天生三分笑没了,一张脸变得极苦。也是这一刹那,补玉才看清他有多么俊美,‮肤皮‬少女似的细腻,眼睛又大又深。

 温強不知怎么一来,也变了个脸,和事佬地笑笑,说他看在补玉面子上,今天就闹到这儿。

 第二天温強出去晨跑,看见从菜地拔了葱割了香菜回来的补玉,面就叫:“小曾!”对于象温強这样在军队待了小半生的人来说,人只要有个姓就够了,有没有名字无所谓,有个象“补玉”这样别致、意味很好的名字,对他也是浪费,他从来都只叫她“小曾”

 “温首长有事吗?”

 温強两腮绯红,一身舂风,半黑半白的头发上一层云雾。这村子对他两条飞腿是太小了一点。他开始减速,渐渐变成原地小跑。

 “今天你准会看见一张可怕的脸。”他说。他看她是否吃透他的精神,补了一句:“昨天当众推搡的那一下仅仅是个序曲。现在她的脸已经给打成了钧瓷窑变,万紫千红了。”

 补玉明白了。温強现在终于信服了老周的判断:夏之林是个文质彬彬的‮害迫‬狂。老周听了补玉和温強的讨论,斜起眼睛,意思是:你们这么迟钝?非得他动手才看出他凶残成?我是什么眼力?小说写过十多本,戏剧写过几十出(虽然一出没公演)里面有多少个人物?有几百个人物!写出几百人物来,至少得观察几万人物!

 补玉没时间等着看揭晓;她得去安排客人的早餐。周在鹏和温強坐在葡萄架下,假装喝茶看报,其实是在等季枫面。季枫一直不面,夏之林出出进进,打开水、端早餐、扔果皮,天生的三分笑减了两分,但基本上还是亲切可人。他在退房时间把钥匙还给了补玉,补玉一翻登记簿,发现季枫预付了两星期的房钱和餐费,也就是说还剩余一周的房费。

 “不住了?五月份俺们这儿最舒服!”

 她把多出来的房钱加餐费退还给夏之林。夏之林似乎有些吃惊,懵了一下才接过钱。补玉明白他吃惊的理由;他没有想到子原来打算在这里躲他躲那么久。中午所有人都在餐厅吃补玉的鱼头豆腐时,周在鹏偶尔起身,看见夏之林和季枫拖着轮箱从院子走过。他叫了一声:“一块来吃鱼头豆腐吧!”

 季枫的脸色又是那种半透明的白,但干干净净毫无破损。夏之林摆摆手,笑笑。

 温強也跟着站起身,看见的季枫不瘸不拐,不青不紫。他和周在鹏一块落回座位时,相互看一眼。补玉添了一碟香菜末到两张餐桌上,说这是他们又一次错误判断,一个编小说的,一个军人,眼力加在一块还是看错了人物。周在鹏却说不青不紫的脸能说明问题吗?青紫全在她身上呢!高明的待狂揍人都在內脏上留伤!温強说也没准那一顿暴揍还暂时存在夏之林那里,一回‮京北‬就跟季枫兑现。

 温強住了十多天,突然决定放弃他在这里的宏大企图,一分地也不赁了。他的理由是,一旦冯焕的度假庄园开业,接客量就会超合。再说用民宅开店的越来越多,尤其适合来这里的平民游客。能在度假庄园睡得起一千元一晚的觉的人,就会去风景更好,周边设备更完善,当地人素质更高的地方去了。

 “温总嫌俺们素质不高啊?”补玉娇俏地斜瞅着温強,急待温強立刻反驳她。

 果然,温強笑笑说,除了她小曾之外,其他村民还跟“鬼子进庄了!”那会差不多。他让补玉放心,多豪华的度假村度假庄园他都不会去住;他永远是“补玉山居”的忠实客人。

 温強兑现自己的诺言快得出奇,惊着了补玉。其实补玉从不期待任何客人兑现他们的诺言。店主和客人的关系全是有口无心,好听话难听话都一个说说罢了,一个听听而已。“老板娘,住您这儿可享了福了,回去让我们亲戚朋友都来!”“老板娘,你这一手农家菜烧得绝了,以后我们每月来一次!”“补玉大姐,您这锅不好使,下回来我送您一个好锅!”“…下回来我给您带一瓶防晒油!”“…下回来…”“…下回来…”绝大多数人是没有下回的,所以对自己的“下回”践约的人,补玉就十分看重,比如周在鹏,比如那对老鸳鸯,比如眼下这位温強。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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